骨风铃

第3章


  说完,宗然又用火石点燃柴堆,将鹿腿划开,洒了盐巴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此刻太阳在西方缓缓沈落。
  宗然忽然发现,安齐眉的身旁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灵体。
  随著太阳沈落,就在宗然眼前,安齐眉的身体一点点开始虚化,直至消失不见。
  而那个灵体则正好相反,整个身体完全实化。
  那是个和安齐眉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子,赤裸著身体,皮肤白!如玉,神情冷淡疏离,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原来是这样。”宗然先是错愕,继而恍然大悟。
  以每天的日出日落为界,安齐眉与这个男孩子,互为背後灵。
  正因为如此,罗家村村长才会说安齐眉“白日里是女身,夜晚就变成男身。”
  “我的名字。”男孩子望著对面的宗然,忽的开口道。
  “什麽?”宗然错愕。
  “请你,给我一个名字。”男孩子面无表情,连眼睛也如一潭深水般无波无澜。
  “为什麽想要名字?”宗然犹疑著,脱下身上的外衣,递给对面的男孩子。
  “我没有名字。”男孩子接过外衣,裹在自己的身体上,深水般的眼眸似乎起了些微波澜,“给我一个名字,或许我就会知道我是谁。”
  “你觉得寂寞吗?”宗然打量著对面的男孩子,猜想男孩子眼眸间的冷淡,大约只是因为孤寂。
  “什麽是寂寞?”男孩子皱眉。
  “寂寞就是……总是一个人。”宗然试著解释。
  “我不是一个人。”男孩子想了想之後,摇头,“我和珍宝……安齐眉,一直在一起。我不寂寞。”
  “啊,这块鹿肉好了。”宗然知道,再和男孩子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也没个结果,伸手拿起篝火上的肉串,递给男孩子,“我们边吃边想你的名字。”
  男孩子接过肉串,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才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咀嚼,然後感叹:“肉的味道,原来是这样。”
  “你没有吃过肉吗?”宗然诧异於他的话。
  罗家村这两年闹旱灾,是穷了些,但之前还是物产丰饶的大村,村民不会连肉都吃不起。
  男孩子点头道:“不止是肉,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但是,我看安齐眉吃过。”
  “啊?”宗然更诧异了。
  “我只在夜里出来,然後爹娘就把我锁在里屋的小房间,让我睡觉。”男孩子回答,“等我睡到天亮,就该安齐眉出来了。”
  宗然看著男孩子,眼中浮现出悲悯之色。
  根据男孩子的状况,以及他的描述,宗然可以想像男孩子的生活。
  这对孩子异於常人,他们的爹娘,必定是想方设法隐瞒他们的情况。
  好在乡间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夜里把男孩子牢牢藏好,就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男孩子的存在。
  既然是藏,那麽这男孩子必定不能出门见任何人,不能有任何活动,没有吃过任何食物,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而从小到大每个漫漫长夜,男孩子都被独自锁在房间里,对一个孩子而言,那又是种什麽样的状况。
  “你用不著这样看我。”男孩子注意到宗然的眼神,“只要安齐眉不饿,我就不会觉得饿,所以吃不吃东西,对我来说无所谓。”
  说完,男孩子低头,又咬了一口肉咀嚼起来。
  即使是这样,也会想要尝尝看食物的味道吧。
  宗然想著,却并未说出口,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
  皎洁的月光下,一道青灰色的山陵以坚硬而苍凉的姿态,横在天与地的交接处。
  不知为何,宗然觉得那道山陵的感觉,和眼前这个男孩子很相像。
  “我想到你的名字了。”宗然折了一根短枝,在脚下的土地上写了三个字,“奇陵,安奇陵。”
  男孩子走到宗然旁边,看了看那三个字,唇畔泛起一个微笑,柔化了表情,简短道:“很好。”
  “你认得字吗?”宗然道。
  “以前安齐眉上过三年私塾,我认得的字和她一样多。”男孩子回答。
  宗然沈默。
  除非像宗然这样懂得操灵,否则背後灵是不能任意离开凭依者的。安奇陵所知道的世界,全部是通过安齐眉。
  看著她上私塾,看著她进食,看著她交朋友……通过她,贪婪的看著这个世界,学习这个世界上的语言知识。
  那究竟,是种什麽样的感觉和心情?
  “你曾经,拥有过什麽东西吗?”半晌之後,宗然才打破了沈默。
  “我拥有安齐眉。”安奇陵回答,“现在,我又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我从来没有感觉这麽好过。”
  说完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秋夜冰凉的空气,轻轻笑出声。
  “那麽,我再教给你一样东西吧。”宗然微笑,从腰间拿出一管箫。
  “这是什麽?”安奇陵的双眼闪闪发亮,自然而然的坐下,依偎在宗然身旁。
  “这是箫,一种乐器。”宗然回答之後,将箫孔凑在唇畔,吹奏起来。
  优美而绵长的箫音,顿时开始在旷野回响。
  一曲终了,安奇陵半晌才回过神,悠悠道:“真好听。”
  “你将来会和我吹得一样,甚至比我还要出色。”宗然摸了摸安奇陵的头,“我以後,会带你去很多地方,教给你更多东西。所以你拥有的,不止是安齐眉和名字。”
  “那麽,我可以拥有你吗?”安奇陵牢牢抓住宗然的衣服下摆,声音中有一丝颤抖,连指节都泛了白,“你在夜里,会一直陪著我吗?”
  宗然看出他的紧张,微笑道:“你放心,我会在夜里陪著你的。”
  “每个夜晚,都会陪著我?”安奇陵大睁著眼睛,重复的问。
  “是的,直到你不再感到寂寞为止。”宗然回答。
  “……真好。”安奇陵脸上的紧张终於散去,他伸开双臂,抱住了宗然,“你的身上,很温暖……味道也很好闻。”
  “嗯?”宗然垂眼看安奇陵,笑道,“第一次有人这麽说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安奇陵将脸埋进宗然的胸膛,小猫般蹭来蹭去:“我是第一次抱人……不知道别人抱起来,是不是也和你一样。”
  “呵呵,放心,你以後有机会的。”宗然道,“你的未来还很长,除了我之外,一定能遇到接受你和安齐眉的人。”
  “我现在……终於明白什麽是寂寞了。”安奇陵仰脸望向宗然,“夜里如果没有你在,没有人让我这样抱,就是寂寞,对不对?”
  宗然和安奇陵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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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宗然和安齐眉在微熹的秋日阳光,以及啾啾的鸟鸣声中醒来。
  篝火已半熄,地上只剩一些焦黑木炭明明灭灭的泛著红光。
  宗然走到篝火旁,把剩余的火星彻底踩熄,又把昨晚吃剩的肉收拾好。
  另一边,安齐眉穿好衣裳,将昨晚铺的毛毯叠整齐,重新放回包裹里。
  宗然回头,看到安齐眉鬓发蓬乱,小脸带著些脏污,想像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於是笑道:“那边有条溪,我们去洗漱吧。”
  安齐眉应一声,抱著包裹,跟在宗然身後。
  两人来到溪畔,清澈溪水如镜,倒映著高天白云,也倒映出两人的面容身影。
  宗然蹲下去,撩起溪水,泼在自己的面颊上,拍打几下。
  安齐眉自幼在乡间长大,生性奔放,索性直接趴在溪畔,将脸浸在溪水里闭气,过一阵子再蓦然出水,脸上挂满水珠笑道:“真舒服。”
  “哈哈哈。”宗然看见她的模样,不由大笑。
  “宗然师父,我帮你梳头吧。”安齐眉用乌黑灵动的双眼看宗然,从怀里掏出把桃木梳。
  她想了很久对宗然的称呼,最後决定叫宗然师父。
  她所在的家乡风俗,女人都随身携带一把桃木梳子,既是辟邪的意思,又方便随时梳妆。
  “你会吗?”宗然看安齐眉。
  “别小瞧我,我会做很多事呢。”安齐眉站起来,走到宗然身後,伸手解开宗然的发巾。
  宗然笑笑,保持著蹲的姿势,感觉到她的小手和梳齿在发上移动。
  宗然的发质很好,漆黑柔顺如水,在安齐眉的指间流淌。
  安齐眉抚著宗然的发,心中慢慢升起某种奇异的感觉。
  安齐眉将宗然的头发梳整齐,於顶心束起,最後再用发巾固定,笑道:“好了。”
  “嗯。”宗然看了看水中的自己,“手艺比我好。”
  “是吧。”安齐眉笑得灿烂,顺手打散了自己的辫子开始重新编,“以後我会天天给师父梳头。”
  宗然微笑肯首。
  自幼,广渡便教他佛理,教他洞察人心。依他看来,这小小的女孩子替他梳头,无非是想在他面前,证明她对他有用处。
  从更深一层来看,这也是她害怕被宗然遗弃的表征。
  既然如此,他愿意让她做些什麽,使她安心。
  就这样,两人洗漱完毕,又随意吃了些鹿肉夹饼作早餐,便再次踏上了旅程。
  ……
  宗然和安齐眉从清早开始赶路,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踞虎镇。
  踞虎镇隶属中原,规模中等,却十分重要,位於茶马古道,是西藏马帮与中原的交易地之一。
  西藏马帮往这里带来马匹和方物,从这里带走茶叶、盐、丝绸和布匹。
  宗然这次到踞虎镇,就是为了随马帮去一趟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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