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风铃

第11章


  ……
  浊黄色的河水翻滚著,滔滔奔流不息。
  宗然坐在河岸旁,抬头看了看苍灰色的天空。这里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星辰,只是一片晦暗。
  这是什麽地方?
  宗然只觉得内心一片茫然,头痛欲裂。
  宗然不知道自己在岸边坐了多久,只见宽阔的河面上,一叶小舟慢慢朝他驶来。
  小舟近了,宗然看到上面站著一个全身黑衣的中年男人。
  “你是谁?”黑衣男人站在小舟上问他,面目温和慈爱,令人望之可亲。
  宗然努力的想了很久,最终摇头道:“……我、我忘记了。”
  黑衣男人笑了,笑声爽朗:“既然来到这里忘记自身,便是要进入轮回……不要徘徊在这生与死的交接处了,上船吧,我载你去极乐净土往生。”
  宗然点了点头,站起身,心想这地方太过沈闷压抑,随黑衣男人去了也好。
  “唵嘛呢呗咪吽。”
  就在宗然即将迈步上小舟的时候,他耳畔忽然传来一句清晰的六字真言。
  念那六字真言的是一个女声,音调温柔中带著哀切。
  宗然停下脚步,四顾张望,却看不到人影。
  就在这时,一条洁白的手臂,忽然自浊黄色的河水中伸出,在河中心朝宗然一直左右摇摆──
  “不要过河,回头。”
  那女声又响起在宗然耳畔。
  宗然依言回过头看了看,只见身後道路被雾所遮,一片迷茫,也不知有多远、通往哪里。而对面河上黑衣男人和那叶小舟,却如此清晰。
  比起迷雾所遮的未知道路,还是黑衣男人和他的渡船比较可靠吧,宗然模模糊糊的想,再度想要踏上小舟。
  “回头!”
  女声蓦的大了许多,河中心的手臂化作两条,朝宗然不停摇摆。
  “要过河的话就快些。”黑衣男人看看河中心的手臂,“现世有人向神佛以命许愿,想要挽留你。”
  宗然按住自己的额角。
  自从他听到那个女声开始,觉得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整个身体更是有如被烈火焚烧。
  “快些上船吧,上了船,你的一切痛苦都会消失。”黑衣男人手中持桨,朝宗然微笑。
  宗然点头,脚步已朝小舟迈过去,却听见半空中降下惊雷霹雳般的一声巨响──
  “回头!!!!!”
  随著这声响,河中心的手臂蓦然增多,两条化四条,四条化八条……直至千万条,布满了整个河面。
  每一条手臂,都以同一个姿势,朝宗然左右摇摆。
  宗然忘了上船,被这骇人的景像愣在原地。
  “看来,你现在还过不了河。”黑衣男人在宗然对面轻笑,“那人所发之愿,竟强大到为你阻断冥河……这景像,我於此摆渡数千年,也没看见过几次。希望你回去之後,能够好好珍惜对待那人。”
  说完,黑衣男人连人带舟,慢慢消失在宗然面前。
  “喂,等等!”宗然大惊,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黑衣人不见,整条河面只余千万条洁白手臂,尤自朝宗然不停摇摆,阻止他过河。
  宗然无奈,只有忍著越来越严重的头痛、越来越清晰的灼热感,独自踏上身後那迷雾弥漫的未知道路。
  ……
  “醒了,宗然师父醒了!”
  宗然抬起沈重的眼皮,听到安齐眉又惊又喜的声音。
  “是啊,太好了!”这次是才让仁宝哲哽咽的声音。
  紧接著,宗然又听到才让仁宝哲吩咐身边的小沙弥:“法王醒了,快去让央金姑娘停止磕等身长头!她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再不停下她会没命!”
  小沙弥迟疑道:“但是……央金姑娘说过,如果法王不出现在她面前,她不会停止。”
  “……扶我去见她。”宗然从卡垫上慢慢坐起来,声音带著浓重嘶哑,目光神情凝重坚定。
  他虽身体仍旧疼痛虚弱,意识却无比清晰。
  听完才让仁宝哲他们的话,他已经非常清楚,以命向神佛许愿,从冥河畔将他唤回来的人,是央金。
  现在他回来了,他不能再让央金为他沦落到死亡之境。
  才让仁宝哲想著宗然体虚,踌躇片刻之後,见宗然神情坚决,於是道:“好,我们扶法王去见她。”
  
  ********************
  
  “唵嘛呢呗咪吽。”
  “宗然回来。”
  “唵嘛呢呗咪吽。”
  “宗然回来。”
  磕等身长头的五天,央金的祈祷从未断绝。
  ……
  昨夜开始下雪,直至今天也没有停。
  从半空中纷纷坠落的冰凉雪片,缀在央金的头发和睫毛间,缀在央金朴素的藏袍上。
  央金双目赤红,两颊深深凹陷,身形早已抖的不像样,手脚都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却仍然坚持最标准的姿势,三步一叩首。
  是的,只要坚持下去,宗然一定能够回来。
  央金在心里默祷著,不知是第几次将失去感觉的双手按在地面上,额头轻叩雪地。
  “央金……够了,我回来了。”宗然被才让仁宝哲搀扶著,来到央金对面,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因为你的祈祷,我回来了。”
  央金抬起头,看到对面属於宗然的长靴,又惊又喜。
  她慢慢爬起来,跪坐在雪地上,在纷扬的落雪中,安安静静仰头朝宗然微笑。
  她的祈祷,果然是有用的。
  宗然回来了。
  以此刻央金的状态,这个微笑实在称不上好看,配上她左脸丑陋的胎记,更是显得有些狰狞了。
  然而在宗然的眼里,央金的这个笑,比他所见过的所有神佛之姿,都要慈悲动人千百倍。
  是的……他爱央金。
  这一刻,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爱央金。
  这种爱,不同於广渡教授给他的,对待世人的大爱。这种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不由自主产生的,足以焚伤心灵的怜惜。
  
  ********************
  
  宗然伤势稳定下来之後,西藏的冬天已经过去。
  才让仁宝哲一直试图说服宗然常驻寺中,举行坐床大典,恢复法王身份,自幼向往佛门的宗然却拒绝了他,和安齐眉一起回到与央金相邻的藏棚。
  噶玛和央金见宗然回来,非常高兴,当天就备下糌粑、肉、青稞酒、酥酒茶,以及各式奶制点心,约宗然和安齐眉到自家相聚。
  宗然和安齐眉欣然前往。
  ……
  到了央金家之後,噶玛和央金如往常一般,热情招呼宗然坐上座。
  “往日身为客人就算了,今天我来这里,是绝不能坐上座的。”宗然笑道,从怀里掏出一壶青稞酒,放在身旁的小桌上。
  “宗然大哥……你这是?”噶玛看著宗然的举动,搔搔头发,困惑不解。
  “这瓶酒,如果按你们的话来说,是‘朗强’。”宗然又拿出一条哈达,双手捧到央金面前,深深的弯下腰,“我是来向央金姑娘求婚的。”
  所谓“朗强”,就是求婚酒。
  藏族风俗,如果男子看中某位姑娘,先要找喇嘛算他们的生辰年月,看婚姻是否吉利美满。
  吉利美满的话,男子就会托亲友上门说媒,先献上一条哈达,再送上一壶求婚酒。
  如果女方同意,就会收下哈达,喝下半壶酒,将剩下半壶酒转送男方。
  宗然在这里没有能为他说媒的亲友,所以在打听过当地求婚风俗之後,备下青稞酒和哈达,自己上门向央金求婚。
  安齐眉在一旁看著这幕,因为宗然事先没跟她说起要向央金求婚,她先是惊讶的合不拢嘴,继而用带几分怨愤的眼光望向央金。
  师父是属於她……和安奇陵的,她不想有任何人介入。
  央金看著宗然所呈的那条洁白哈达,看著宗然在她面前低下的头颅,只觉得心情如波澜起伏,几乎忍不住泪水。
  她的指尖痉挛般抽动了几下,最终没有抬手,去接宗然的那条哈达。
  不,她配不上宗然。
  她明白,宗然会向她求婚的原因。那是因为,她在宗然濒死之时,舍命为宗然祈祷,令宗然对她产生感情。
  但是,这附近即使最糟糕的男人,也不愿娶她。如果她答应了宗然的求婚,就委屈了宗然……宗然值得更好的女人,她配不上宗然。
  就这样算了吧……就把宗然求婚的这件事,当成今後漫长岁月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宗然双手捧著哈达良久良久,却不见央金来接,於是抬起头,望向央金。
  央金微笑著,朝他比了几个手势,然後摇头。
  “阿姐说,她一直把你当最好最好的兄弟朋友,从来没对你有过情人的感觉,她不爱你。”噶玛惋惜道,“阿姐,你就不再考虑下麽,宗然大哥那麽出色那麽好的男人……”
  央金固执的微笑摇头,走到火塘旁,用大勺子搅动锅里的熟肉。
  央金虽在微笑,神态举止一如平日,内心却痛如刀绞──
  阿弟啊,你可明白,正是因为他那麽出色那麽好,阿姐才不能答应他的求婚。
  噶玛知道,央金虽温柔却有自己的坚持,每当央金出现这种神情和动作时,谁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定,於是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下去。
  安齐眉松了口气,收回对央金怨愤的目光,笑道:“哎呀,既然央金姐姐对宗然师父没有意思,那这件事就算了,我们大家一起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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