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

第3章


  方倍回到家,神气活现地对管家说:”从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签收一只大纸箱。
  “这是什麼?”
  “巴黎寄来的古董,你母亲的收藏品。”
  这时孙女士兴奋地推门进来,”寄到了吗,让我看看。”
  她拆开检验,原来是两幅玫瑰图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阳光举起,”小倍,这是路易康复铁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孙女士吁出一口气,转让给客户,从中获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间货仓,堆满类此宝物,囤积居奇,换言之,孙女士是个小生意人,手法有时颇为腌臢。
  方倍曾经见过从峇里岛运回的坛香木古朴雕刻大门,原来属於一间庙宇,又有庞贝古城找来的一块碎石拼图,是小小爱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们都跑到富豪的家裏去了。
  只听得母亲问:”猜猜这些染色玻璃会装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间兰花种植暖室。”
  管家称赞,”那多美。”
  “是,暖室朝东,每天太阳升起……”
  小倍没听下去,这些都是身外物,她没有兴趣。
  她回到房中,问编辑部要了些资料,坤容的电话又来了。
  “有空吗,记得那个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张小脸烙印在方倍脑海。
  “她一直叫妈妈,你可以来看她吗?”
  “案情发展如何?”
  “原来她母亲嗜赌,欠下大量赌债,债主持枪上门,那母亲逃逸,父女遭到枪劫,为着家声,丈夫还得替妻子顶罪掩护。”
  “荒谬。”
  坤容也这样说:”幸亏到了你我这一代,已不知面子为何物。”
  “抓到凶手没有?”
  “没有,那女子丢下家人不知所踪。”
  “我马上来。”
  方倍走进病房,看护正在替小孩解换绷带,尚未发育的胸部伤口是一个洞,即使痊愈,也是终身疤痕残疾。
  看护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轻轻答:”可借助矫型手术。”
  方倍不出声,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护又说:”人类总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伤口。”
  方倍点点头。
  朱昌说:”姐姐你来了。”
  “是,我给你带来星球大战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题曲吸引,”姐姐,说些什麼?”
  “旁白说:许久许久之前,在一个老远老远的银河系……”
  朱昌兴奋,暂时忘记苦楚,捧着小小液晶荧幕欣赏。
  方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刚预备修正,身後有人说:”给你带来咖啡。”
  原来是警务人员金彼得,他穿着便装,一脸阳光。
  “谢谢。”
  “听说你在这裏,顺便过来看看,案子已经侦被,疑凶落网。”
  “朱太太欠债多少?”
  “连利息一共七万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贷。”
  这笔债一辈子还不清,”找到朱太太没有?”
  金彼得摇摇头,”这孩子恐怕要交给儿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万不要。”
  金彼得无奈,”社会福利署已经插手。”
  “她父亲并非凶手,为何要交出女儿。”
  “可是他身受重伤,没有能力——”
  这时看护推进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来:”爸爸。”
  那父亲拥抱小女儿,大汉也不禁落泪。
  方倍抬头,”我会替他找市议员帮忙,务必替他寻得代表律师,争取扶养权。”
  那朱先生听懂了连忙说: “多谢你们热心帮忙。”
  金彼得腼腆地说: “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我立刻去办事。”
  方倍知道这得靠传媒大能,她致电冯乙,冯乙一听,连忙答允,”我找华侨中心帮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写出来。
  管家问:”你忙什么?”
  “打抱不平,即扮演罗宾汉。”
  “你当心,凡是替植物动物说话都理直气壮,人帮人,却要小心种族问题。”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传媒出面。”
  “放暑假以来你反而瘦下来。”
  父母出门前给方倍一张备忘录,上边写着详细指示,还附着律师会计师医生联络号码,”有事廿四小时与父母通话。”  
  ??? “明白,我稍后来看你们。”
  孙女士凝视女儿,”你几岁了?”明知故问。
  “妈妈,二十岁。”
  “为什么在母亲眼中,你永远只得六岁。”
  方倍无奈,”爸比你略好,爸永远当我九岁。”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飞机场,原来客户派私人飞机来接王氏夫妇。
  在世俗眼中,这叫做尊重,这叫做排场。
  方倍走上飞机舱参观,飞机师是个年纪不比她大很多的金发女,向她介绍:”这十二座位飞机叫海湾暖流,十分舒适安全,有两张卧铺,一个厨房,通讯设备齐全。”
  方倍朝父母摆手,”“顺风。”
  小小飞机朝蔚蓝天空仰冲上去,地勤人员向方倍笑说:”有钱真好。”
  方倍也客气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车朝家驶回去,忽然心血来潮,她找出电话,拨过去:”我是新明日报记者王方倍,请问,你找到红胸鸟餐厅那个人吗?”
  原先以为那位女士不愿回答,谁知她毫不犹疑告诉陌生记者:”我没有找到他。”声音里有许多遗憾失望。
  “可以来采访你说几句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舍下十分狭窄凌乱,孩子吵闹顽劣,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过来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号。”
  方倍立刻把车子转弯。
  六福路是中级住宅区,治安普通,妇女要份外当心。
  一按门就有人来应门,一个略胖的年轻女子说:”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们互相握手。
  屋内并不如她形容那样不济,她有一个幼儿,坐在高凳上吃胡萝卜。
  阿琳颓然坐下,”你读到广告,他却没有。”
  “ 广告只有两行细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页纸。”
  “我帮你写一段特写,或许他会看见。”
  阿琳扬扬手,”算了。”她斟出红茶,刚刚烤好的巧克力饼真香脆可口。
  她说:”我是个单身母亲,在家工作,缝制设计女装晚礼服,兼照顾一个小女作,我没有机会接触男性,我深感寂寞,我并非轻薄女子。”
  方倍却微笑,”女子偶尔轻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个明白人。”她笑了。
  她给孩子一块饼干,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个月。”
  “应该会走路了。”
  “是,到处乱跑,一日,想吃冰淇淋,便到红胸鸟餐厅去,碰见那个男子,或许他已有妻子,或许……”
  “那男子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干净,有极友善笑容,还有,他喜欢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样吗?”
  “王小姐,‘就那样吗’,你还年轻,不谙世事,这样的男子,已经十分难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学,我对男儿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种我向往的机灵神采。”阿琳叹口气。
  方倍问:”可以参观你的工作室吗?”
  她带记者进走廊。”这里。”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宽大明亮,两张大方桌上遍布绫罗绸缎,纸样软尺,有些已经完成大半,穿在人型模型上,美不胜收,全是跳舞宴会时穿的晚服,但是它们的创造主却寂寥不堪。
  “多漂亮。”
  “谢谢你,我特别喜欢灰紫色奥根地纱这件。”
  “都是你本人设计?”
  “有些客人带了样子来,我通常说服她们用我的设计。”
  “相信我,阿琳,你很快就会成名,你有天份。”
  阿琳苦笑,”承你贵言。”
  方倍带着照相机,顺手拍了几张照片,”你是华裔?几岁?移民多久?”
  “家母来自汕头,我不谙中文,今年二十九岁。”
  “我帮你写篇特写,如获刊登,可能那人会看到。”
  “你真是好心人。”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阿琳忽然说:”大家都是手作者。”
  方倍这才发觉,”你说得对。”她叹口气,缝纫及做特写是何等相似的工作。
  回到家,她开始写这篇叫做”当你寂寞时候”的人物素描,傍晚冯乙收到她的稿件,给她意见。
  “首先,中文里没有‘当‘这个字眼,那是英文文法。”
  方倍不服气,”首先,中文开头都是用之乎者也,接着,章回体跑出来,后来,又演变成白话文,今日,渗入外来语,有何不可?”
  冯乙意外,”唷,你还知道得不少。”
  方倍笑,”不敢不敢。”
  “那么,猜一猜,我家一共三兄弟,其余两人叫什么?”
  方倍冲口想说甲乙丙,可是脑筋一转,题目哪有如此简单,她略加思考。
  “嗯,上大人,孔乙己。”方倍松口气。
  “你十分聪敏。”
  “谢谢你,请把特写读完。”
  “下星期三刊出。”
  “我会知会当事人,她一定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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