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

第11章


  “那你不反对?”
  方倍答:”坤,你离开了家孑然一人在外,你所有的只是你自己,你额外小心之外,更需额外小心。”
  坤容无奈地苦笑。
  方倍说:”温带至少还有一个地址,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可寻他算帐。”
  坤容说:”我可以在他铺子里逗留整天,那些七彩缤纷的玻璃,美不胜收,看他替我做的耳环。”
  坤容走近,方倍这才看到她戴着一红一绿两枚不同颜色的玻璃耳坠子,设计别致,有人显然下了心思功夫,方倍心想,已经交换了信物,可见那人也重视这段感情,看样子是个好开始。
  “温带说他与男朋友曾经去过他工作坊。”
  方倍连忙岔开话题:”请他替我做一对玻璃手镯。”
  “我正在帮他设计一连串首饰,你可知道人类自数千年前就喜欢用贝壳珠子装饰身体?”
  方倍微微笑,很代她高兴。
  坤容问:”温带口中说的男朋友,可是你的编辑先生?”
  “不是的,他是一个很有威信的新闻工作者。”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个有妆筪的女子,不愁追求者不上门。”
  方倍劝说:”感情与学费均有了着落,说话也不必酸溜讨人厌了!”
  坤容留下来吃饭,一直穿着大衣不愿脱下,十分珍惜,管家替她们斟茶递水,却也挽着方倍送的手袋不放,叫方倍啼笑皆非。
  第二天,她想起那个叫约翰的奇迹婴儿,决定造访,她打电话到祝家,与祝太太谈了一会。
  那年轻太太大方活泼,”你是记者,你看到我们的故事,约翰是本省最年幼的换心人,七月前做的手术成功。”
  “啊,怪不得。”
  “欢迎你来采访。”
  方倍到玩具店挑了一套玩具到祝家去。
  祝太太迎出来,她十分健谈,幼婴与常儿无异,一般顽皮好动,祝太太掀起他衣服,方倍看到一条淡淡红印自胸至腹,已几乎完全消失,但方倍还是啊了一声。
  他得到的,一定是他人失去的,方倍轻轻问:”“谁是捐赠者?”
  祝太太这才收敛了笑容:”对方家庭不愿与我们会面,勉强不得,我们只知是一名三岁男孩,血型并不吻合,但因约翰年幼,身体可容忍接纳不同血型器官,医生说约翰成长之后,可同时输入a及o型血液,你可以说他是双种人。”
  方倍说:”哗。”
  “那家人很伟大,他们同医生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事,毋需表扬,王小姐,你有在驾驶执照上填上捐赠器官一项吗?”
  “我立刻补加。”
  祝太太自厨房取出新烤蓝莓松饼,方倍一手一只,吃得起劲,”唔唔”连声。她就是这点讨人欢喜。
  她拍了好些照片,最可爱一张是约翰淘气抢过来扯她头发,她倒在地下喊救命。
  冯乙看了只觉惊慄,”刚换过心脏还这么顽皮,如何应付那些健儿?”
  “真吓人,三十分钟没停过爬上滚下,大人统共不用做别的事。”
  “啊,怪不得出生率越来越低,你呢,你可喜欢孩子?”
  方倍答:”你看他们的面孔,上帝故意把他们生得如此可爱,以便他们存活。”
  “可以雇请保母吧。”
  “不,不,”方倍反对,”我不信任别人。”
  “那么,你愿意放弃工作照顾孩子?”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过了三十,即是超龄产妇,不信你问妇科医生。”
  “可是近年有许多四十余,岁的新妈妈。”
  “去到那么尽,多么危险。”
  方倍看着冯乙,忽然笑起来,”我们一写一编怎么会说到这种事上去?”
  冯乙讪讪:”我由家母亲手带大,感觉温馨,母子无话不说。”
  方倍说:”我的保母叫瓜达露比洛佩斯,墨西哥裔,自幼把我带大,所以我会说点西语。”
  “我们都很幸运。”
  专访刊登后,读者来信:”小约翰常做噩梦吗”,” “祝氏夫妇如何度过这个难关请与读者分享”, “医科惊人成就”, “儿童医院值得褒奖”……反应热烈。
  冯乙搔着头,真没想到这个新人专栏会如此受欢迎。
  这个夏季方倍过得真正舒服适意。
  真至一日大雨,她自图书馆回家,一进门,便看见父母的行李堆放在玄关。
  方倍喜悦地大声叫:”爸,妈。”
  管家出来:”嘘,嘘。”
  “什么事?”
  “他们刚上楼,形容憔悴,说是累得不得了,需要休息,叫你不要吵他们。”
  “可是身体不适?”
  “我也这样问,他们说不必叫医生。”
  方倍惊疑不已,”几时回纽约?”
  “不去了。”管家亦觉意外。
  “什么?”那做到一半的工程,又如何处理?
  “待他们休息过后,才慢慢问吧。”
  方倍轻轻走到楼上,只见主卧室房门虚掩,她轻轻推开,看到母亲俯睡,脸埋在枕头里。
  母亲呢,方倍四处张望,忽然想起客房,过去探望,只见父亲和衣躺在床上。
  两人都好似打完仗,累得不能动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俩一向有用不完的精力。
  对正正申孙公允夫妇来说,倦是弱者行为。
  当晚方倍满怀纳闷不床休息。
  她翻阅报纸,读到一段小启事:”给我美丽的母亲,八月十五日,我再也不能拥抱你,也见不到你的微笑,伤痛无限,唯一安慰是知道上主召你回家安息,不久我会再度在你怀中,爱女莉莉上。”
  方倍叹口气,熄却床头灯。
  就在这时,她听到主卧室发出轰隆一声响。
  呵,方倍想,他们起来了,她刚想过去问侯,忽然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知是什么瓷器,撞到墙上,碎成一万片。
  真可惜,主卧室里每件摆设,都经母亲千锤百炼目光挑选,全属精品,有一套小小法国露丝出品流金玻璃小花瓶,可爱玲珑,不知能否存活。
  每个孩子都听过父母吵架,世上有全无争执的夫妻吗?大抵没有,方倍一向不管大人的事,通常她都会躲在房间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时母亲问:”昨晚你听到什么?”她通常装作茫然问:”嗄?”母亲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时常吵架的夫妇,有问题,在早餐桌上以会议形式解决,如果再严重一点,会找来律师陪同商议。
  今次大发雷霆,是罕有事件。
  声响并没有停下,接着,是家具移动声,吆喝斥骂声。
  ——”你竟如此糊涂!”
  “我完全不知实情,我遭代理欺骗。”
  “你不会验一验?挂在大堂中座,抬头只差呎,你就不辨真伪。”
  呵,方倍惊心,东窗事发,是那些染色玻璃出了纰漏。
  “我没想到,我付出高价。”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方倍房门,原来是管家。
  方倍握着管家的手,她坐到床边。
  方倍问:”可要过去看看?”
  管家摇摇头。
  方倍轻轻问:”会流血吗?”
  “他们是斯文人。”
  “是,”方倍苦笑,”你认识他们的日子比我长。”
  管家问:”是什么事,公还是私?”
  “一向都为公事。”
  私事上,这对夫妇也像合伙人一般,并无激情。
  管家说:”我回地库休息,你不要怕。”
  管家疼惜方倍,仍当她是小孩。
  她离去以后,方倍听见母亲长长叹息的声音。
  父亲高声说:”把那代理人抓出来向柏尔曼说个明白。”
  孙女士反问丈夫,”怎么说,一个犹太人对另外一个犹太人说:’柏先生,十七世纪法国水晶灯固然是仿造的,可是,府上所有古董,都是三年旧的真货’?”
  如果孙氏夫妇的声音不是那样苦恼,方倍真想笑出来,这是为上得山多终遇虎现身说法。
  孙公允颓然说:”没想到柏尔曼会即时反脸。”
  “他说犹太人最恨被骗!即时发律师信叫我们停工,并且要刊登大小启示揭发我们。”
  “这不是大炮轰蚂蚁吗?”
  “你,都是你的错。”
  孙公允忽然累了,”我愿一人承担,当时你在阿里桑那,毫不知情,你速速与我离婚拆夥。”
  没想到王正申这样回答:”这也是办法,我立刻叫司徒律师来一趟。”
  方倍大吃一惊,忍无可忍,走到隔壁房间,推门进去。”爸,妈。”
  方倍张大嘴巴,不相信眼前就是她的父母。
  平日王氏伉俪永远修饰整齐美观,连方倍都没见过如此邋遢的爸妈,只见父亲一脸胡须渣,白发丛生,头顶小心遮掩的部位秃开来,眼肚深大,憔悴不堪。
  母亲脸如黄胆,只看到两道深棕色纹出来的眼眉,她五官几乎挂到下巴位置。
  方倍吓得怔怔落泪,”怎么了,”她颤声问:”我家怎么了?”
  只听得母亲长叹一声:”完了,接着全是吃官司的日子。”
  方倍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但是她并没有信心,因此噤声,咽下泪水。
  父亲百忙中安慰女儿:”不管你事,小倍,你回房休息。”
  方倍提高声音,”不要离婚,不要——”
  她再也说不下去,已经成年,还如此害怕父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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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第六章
    方倍静静回到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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