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

第12章


  接着,父母也再没有制造噪音。
  第二天六点,管家唤方倍:”叫你呢。”
  父母都坐在会客室,司徒律师一早已经来到,他们商议妥当大事,正在签名。
  母亲抬起头,”小倍,你小心听着,你的生活学业均不受影响,不用担心,这里没你的事。”
  没你的事。”
  母亲脸上又罩上严密完美的化妆,与昨夜判若二人,她紧小外套钮扣,腰围缩小三吋。
  父亲头顶添了黑色发腊,又显得年轻。
  他们脸上全无欢容。
  司徒轻轻说:”二人公司解散,孙女士承担所有责任,我会与柏尔曼交涉。”
  孙公允说:”他定要咬死我们。”
  律师答:”他也是生意人,总有转圜余地。”
  方倍发呆。
  王正申说:”先把大宅卖掉吧,存入小倍教育基金。”
  司徒说:”我即记得办妥。”
  大家静默下来。
  司徒律师这时轻轻说:”公允,其实这种事……迟早拆穿……客户越来越精明……”
  孙女士脸色煞白。
  司徒叹口气,”我先走一步。”
  方倍颤声问:”尽快赔偿,不行吗?”
  孙公允解脱钮扣,剥下外套,她的胸腹赘肉扑出来顿时下垂。
  她在会客室踱步。
  方倍忽然意味到还有其他问题。
  她浑身寒毛竖起。
  她瞪着父母。
  不止是一盏假水晶灯吧,可能其余一切也都被揭穿了。
  果然,孙公允沙哑着喉咙说:”小倍,我有话要说。”
  王正申吆喝她:”你还想说什么?”
  孙公允也再次提高声音:”你别管我。”
  王正申阻止,”这孩子在我们家不过三餐一宿,你别烦她好不好?”
  方倍越听越奇,她忽然想起,爸妈的姓名都正气凛然,正、申、公、允、但是生意手法却没遵从名字方向。
  “小倍,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孙公允低声说:”我们两人都不是建筑师。”
  王正申骂:”孙公允,我把你这张嘴切下来!”
  “我与他只读过设计科,建筑专业,全是假的。”
  方倍睁开双眼,这是噩梦,她快要醒来,这不是真的。
  “开始创业的时候,有人误会我俩是建筑师,叫一一声则师,这称呼太过悦耳,我竟没有否认,一直沿称了二十年。”
  王正申如泄气皮球般坐下。
  方倍似金鱼般嘴开了又合,只是发不出声音。
  孙公允说:”王正申,人家叫你建筑师你可是没有否认。”
  这时方倍哭起来。
  “对不起,小倍,墙上辉煌的灯画全是假的,五千美元一张,连豪华相架,柏尔曼已查出此事,一定要叫我们身败名裂。”
  把事实说出,孙女士像是松一口气,她剥下名贵钻饰,随意放在桌子上,她说:”我累了,我想好好休息,别叫我。”
  她走到酒柜前,挑一瓶拔兰地,打开瓶塞,对着瓶口便喝。
  方倍焦急:”妈妈。”
  孙女士抬起头来,眼光空洞,目无焦点,胸口像是已经掏空。
  她回到卧室,关上门,不再出来。
  方倍转身,看到父亲披上外套离去,一个家用了廿年建立,一夜之间就忽剌剌倾倒。
  方倍站在屋子中央,徬徨地转圈。
  管家缓缓走近,”小倍,一位冯先生电话找你。”
  方倍摇头,”我不听电话。”
  “与朋友出去散散心。”
  “我不想上街。”
  “小倍,你在家也帮不到他们。”
  方倍抬起头,管家抹去她泪痕说:”你已长大,考验你的时刻来临,坚强一点,拿出勇气。”
  方倍握住管家的手,”是。”
  她回应冯乙电话,他有点担心,”方舟,你不舒服?”
  方倍喃喃说:”大雨下了四十个日夜,挪亚与家人以及动物登上方舟……”
  “管家说你们家里发生了一点事。”
  “她真多事,”
  “我可以分忧吗?”
  方倍挑轻的说:”父母决定离婚。”
  “啊,我马上来。”
  冯乙没到,地产仲介带着客人已经上门,方倍这才想想,父母已决定把房子出售。
  只见两个中年太太穿着香奈儿套装,拎着配对手袋,全身装备足够为宣明会助养第三世界十个贫童十年。
  她们肆无忌惮地批评着房屋间隔及装修。
  ——”太高调了,不懂欣赏。”
  “所以说装修不能卖钱。”
  “主卧室今日不能进去?”
  经纪笑说:”纪太太,周太太,出售牌子一挂出来,就失之交臂了,如今地产朝天火热,真有意思,照开价加三万必定成交。”
  “我大把房产,我不急。”
  那周太太说:”那你是看不上眼了,哈哈,我要吧,同业主说,意思意思,加一万,我喜欢这个海景。”
  经纪说:”我去同律师说。”
  “主人就在房里,你同她说呀。”
  经纪回说:”一切交由律师处理。”
  方倍发愣,她一生只住过一间屋子,就是这间高原路八三八号,卖了大屋,搬往何处?
  这些年她见坤容一年搬好几次,欠了租,遭房东赶出,便急急带着行李走,似丧家之犬,东家踢,西家蹂,因为穷,人家把她们当皮球耍玩,坤太太却还要把陌生男人带回家。
  方倍一向以这间大屋为荣,家是她的定海神针,如今这个家快要不存在了。
  她的耳畔嗡嗡响。
  忽然有人问她:”你是王小姐?你父母均是建筑师,你也读过建筑?”
  方倍抬起头,不发一言,看到周太太浓装面孔。
  “我儿子也想考建筑系,平均分要多少才能入学?”
  方倍,勇气呢,你的力气呢。
  忽然方倍笑笑,温和地同富泰相的周太太说:”那看你考哪间大学了,哈佛大学亦有建筑系,倘若科学数学美术都有一百分,又有三名老师推荐,令郎又曾往第三世界救灾,那么,欢迎入学。”
  那周太太知道遭人挪揄,呵一声,不悦退下。
  方倍心中苦恼到极点,她想跑到丛林,大力搥胸大声呼喊。
  幸亏这时冯乙来按铃,方倍拉起他的手,”带我走,走得越远远好。”
  “你想去何处,海滨亦或市中心?”
  方倍回答:”从这里开车,一直往北部驶去,我们经过育空到阿拉斯加到阿留申群岛,去到西伯利亚。”
  冯乙知道方倍受了刺激,微笑回答:”让我先租一辆悍马军车。”
  方倍叹口气,”男生口中说喜欢,是吃顿饭聊聊天看场戏散散步。可是,真要你们挑起责任,女生变成负担,可划不来,可是这样?”
  冯乙看着她,”你怕不怕吃苦?”
  方倍忙不迭回答:”怕,怕得不得了。”
  “所以,我哪敢叫你跟我上车。”
  “据说如今二三十岁的老青年都住在家里靠父母。”
  冯乙说:”我十二岁往中学寄宿就离开家里,父母都有工作,我学习独立。”
  “你确实是好青年。”
  冯乙感喟:”可是女孩子恋爱对象与品格无关,你有听过一首歌吗,叫《换你的微笑》,那少女说,愿将一整个天空来换他的微笑,不计后果,多叫人气馁,尊重呢,责任呢,都不愿?”
  管家说得对,出来散散心,心情果然好过一些。
  “小倍,父母离异是父母的事,不要揽上身。”
  “倘若他们分手之后我三餐不继呢?”
  “那是因为你要节食减肥吧,这么大一个人,有手有脚,无不良嗜好,怎么捱饿,天无绝人之路。”
  “冯乙,你真乐观。”
  “我刚初抵埠,睡在一个牧师家的书房,找工作,进修,说好英语,周末在茶餐厅做侍应,晚上到球场打扫卫生间,什么都做,终于进报馆做打杂,出任校对,一年后当上助编,我不信饿饭这回事。”
  方倍露出敬服神色。
  “我的秘决是‘做好它’,在快餐厅洗厕所,也是一项劳动服务,不怕做,做得干净,领班眼睛雪亮,便推荐我做厨房,千万不要高不成低不就,嘴巴无敌,手脚无力。”
  方倍怔怔地看着冯乙,患难见真情。
  “我们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更不应惧怕艰辛,试想想,一个个字写出来,平面,黑白,要与七彩活动声响变化无穷的电子娱乐争知音,多么艰巨!”
  方倍一直点头。
  “方倍,你不怕,你做得到,搁下大小姐架子,更是一条好汉。”
  方倍沉着下来,她握着拳头,”多谢激励。”
  “随时效劳。”
  “送我回家吧,我担心家母。”
  回到家,看见母亲已经在签署文件。
  方倍问司徒律师:”我们搬往何处?”
  “我替你俩租了一间公寓,两房两厅,待风波过后,另作打算。”
  “我俩?我父亲呢?”
  “他回亚洲,暂时不会回来。”
  方倍不置信,”他丢下妻子?”
  律师说:”把他拖下水一点好处也无。”
  “不是说有难同当吗?”
  孙女士忽然插嘴:”不不不,有难独当。”
  她笑了,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不过,见过大场面的她始终没有流泪,她这样说:”是我错,这是果,这不是因。”
  非常快,像一块大石落到井里,急坠,轰地一声,水花四溅,已经到底,抢救再也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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