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寒潭

第36章


    半晌,她回过头,眼睛那样明亮,真挚地说:“你和舒彬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青杉的呼吸略作停顿。她把舒彬称作“对我最好的人”,而不是“我欠得最多的人”,或者“我最感激的人”。对我最好的人!原来她一直都明白舒彬回避她的真正用意。她难过,不是因为误以为舒彬不原谅她,而只是因为她无法表达她的感激和关怀。对于往事,她不是忘不掉,或是偏执地不让事情过去,自怨自艾,而是做了选择。她选择勇敢地面对,选择不忘记美好的人和事,不忘记舒彬。
    他们都低估了她。
    青杉忽然觉得她并不如大家想得那么可怜。她始终能感受到爱,而不仅仅是伤害。她的生活中从不缺乏爱。
    站在病房门前,她再次整理衣衫,第三十九次问:“我这样可以吗?”
    青杉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回答:“不能再好了。”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准备好的话,并一再叮嘱自己决不能哭,然后推门进去。开门的一刻,她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无法扭动门把手,还是由青杉代劳才打开了门。
    她摒住呼吸,提着青杉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营养品,一步步走进去,看见病床上的舒彬,她的心哆嗦了一下,顿时把所有的台词都忘了,也忘了紧张和激动。舒彬比她想象得还要憔悴苍白,他的模样如尖刀刺痛她的心。舒彬看见她便露出笑容,亲切地向她伸出手,眼中的亲昵仿佛他面对的是他的妹妹,而那熟稔的态度穿越了七年的时光,如同这七年的逃避、冷淡从来不曾存在过,他们前几天才见过面,现在只是重逢了而已。素弦惊骇地看着他的手,因为浮肿,他的身形和脸庞并不显得消瘦,但他的手啊,那真的是人的手吗?他的手指瘦骨嶙峋,关节显得格外大,如果它不是与身体相连,你会以为那是排列好的骨头披上了一层皮。素弦不知道那些探视的礼品跑到哪里去了,当她趋步向前的时候,那些东西已经不在她手中了,她用双手握住那只皮包骨头的大手,用全部身心感受着由手心的触觉传递到全身的痛楚。
    青杉轻轻拽一下小荷,屋里已经不需要他们了,他们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两个人站在走廊中,默默相对。青杉不想被人认出受到打扰,提议两人去车上小坐。小荷回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一眼房中情景,摇摇头。青杉于是面对着墙壁,不让路人看到他的脸。
    素弦的举动让小荷感动、同情、佩服,也让她深深不安。她面对病房的门,低着头,偶尔抬头看看,不看还好,看了更是担忧,背靠着墙壁晃来晃去,终于忍不住,问:“杉哥,你觉得我争得过素弦吗?”
    “那要看争什么。”
    “当然是舒彬。”
    看她紧张的样子,青杉逗她,“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她不假思索。
    “你争不过。”
    她哭丧着脸:“我想也是。”
    青杉失笑,“不过你也有比她强的地方。”
    她愤愤地说:“什么叫‘也有’?说来听听。”
    “舒彬喜欢你。”
    小荷大乐,脸红彤彤,又怀疑地问:“可为什么呢?男生都应该喜欢素弦的痴情吧。”她望着素弦的身影,咬着嘴唇,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说,“连我一个女孩都被她的执著感动,男生的大男子主义怎么可能不被征服呢?”
    青杉慢声说:“吃错药了呗。”
    小荷瞪他,“你就知道损我。”
    青杉笑笑,认真地说:“舒彬很尊敬她,有一点儿敬畏,男生一般不会对自己敬畏的女孩儿动别的念头。再说,”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在素弦心中,舒彬是完美得像神一样的人,需要去仰视的。即使手术成功,舒彬比现在健康幸福,她依然觉得欠他的。被人这样地崇拜着,敬慕着,带着感恩的心爱着,固然能满足一个人的自尊和虚荣,可是你爱的人不应该比你卑微,她应该是和你平等的,这样才有做知己的可能,才能交流,而不是一个人说,另一个人遵从。所以我想,就算没有你,舒彬也不会选择她。”
    小荷崇拜地望着他,说:“杉哥,你更像是心理学毕业的。”她安心了,开始琢磨素弦,盯着她看,迷惑地问他:“她怎么不哭呢?你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盼了那么久,总算如愿了,换了是我,肯定要大哭一场。”
    “因为她知道时间宝贵,不容浪费。”
    “哦。”过了一会儿,她沉思着问,“杉哥,为什么一个人悲伤的时候会这样动人呢?”
    青杉无语。
    从病房出来,素弦满面笑容,向小荷和青杉道谢。青杉看她一眼,把车钥匙给她,说:“我和舒彬说两句话,你先到车里等我。”小荷抢着跑进病房。舒彬见到她,不由得一笑。她松口气。舒彬对青杉点点头,说:“你也来了。”青杉和小荷彼此相顾,原来他刚才除了素弦以外谁都没看见。舒彬说:“真是出人意料,我一直误会了她。”他对小荷说,“你放心吧。”这句话说得突兀,但他的意思大家都听得懂。小荷故作满不在乎,哼一声,眼圈发红。
    眼见素弦达成心愿,青杉十分快乐,下楼时脚步轻快,神采飞扬,忘了掩饰自己。几个女孩认出了他,向护士借了笔要他的签名。他心情格外好,不仅签名,还写上祝福的话语。
    走到车旁,他看见素弦坐在后排座位,头顶着前面坐椅的靠背,曲臂掩面,手中露出红色的一角,那是她的存折。青杉知道她此刻心情复杂,默默发动车。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直到遇到堵车,车速减慢,素弦以为到家了,轻声说:“别停车。”她的声音发闷,带着鼻音,听得出,她已经努力使声音听起来正常。
    青杉改变路线,保持车速均匀,许久,车缓缓停止,他放下一半车窗,让风吹进来,关掉引擎。
    素弦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闻到殷殷花香。她睁开眼睛,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座位上放着纸巾盒,她抽出几张纸巾,擦干涟涟泪水,又等了一会儿,等心绪沉了沉,才抬起头。
    青杉不在车内。
    转头看,窗外一片绿色。
    她理理衣衫,确定表情恢复平和,才推门走出来,却发现完全没必要这么小心,因为根本没人看她。
    车停在碧石居旁。已是初夏,常春藤缠绕半栋别墅,紫藤爬满花架,梨树只剩半树白花,院中央的石子路旁芳草青青,满园花瓣零落,风动淡香缭绕。因为是单体别墅,建在山中,环境清雅,幽无人迹。
    青杉不知到哪里去了。
    素弦长舒口气。他一向是明白她的,知道她此刻最渴望清静,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整理思绪。
    她站在树下,风拂过,常春藤掀起绿浪,梨树枝头颤动,几片花瓣飘落。她伸手去接,花瓣将入手中,突然一转,擦着手掌落下。她伸出手,摸着粗糙的树皮,心中忽然涌动亲切,清新得让人觉得身体随之轻盈。仰头看,天很高,很蓝,白云悠悠,偶尔有飞鸟。她静静伫立,觉得很宁静。刚才还让她心潮起伏的事,此刻只让她为之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不觉,西方天空渐红,晚霞飞升,落日熔金。
    她扶着树,对它说:“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一台电视,那时我最爱看《重案六组》。记得有一集故事是这样的:一伙匪徒带着炸药住在旅馆中,警察布置好抓捕方案,因为任务危险,开始行动前,队长让每个人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淡淡地,平静地编造理由,告诉家人今天开会,或是今晚有事,不回去了。当时我就想,如果是我,面对生命危险,这最后一个电话我该打给谁呢?打给舒彬?他为了不让我伤心,拒绝与我来往,我的电话他一定不肯接。打给远方的亲人?他们心里关心我,表面上我们之间却很生疏,突然打电话反而让他们起疑。我想来想去,竟找不到一个人来听我的声音。”她哽咽。“现在好了,舒彬不会再找借口不听我的电话,我至少可以亲口对他说:谢谢,谢谢你!尽管我要说的远不止这些。”她深吸口气,拍拍树干,努力展开微笑。
    身后一个人轻轻说:“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我们的伴侣,却依然值得我们深爱,让我们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对这样的人,遥遥祝福是最好的对待。”
    素弦转过身,青杉挺拔的身姿像一棵树,他幽深的眼睛像寒潭之水,能叫最暴躁的人平静,让最冷漠的人温暖。夕阳的光辉照在他的侧面,比任何舞台的灯光都辉煌灿烂,他的面容生动而祥和,在金色的照射下,几乎带着圣洁的光芒。
    这图画是如此美丽,竟让她鼻子发酸。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面对此情此景,自惭形秽,最终只柔顺地说:“是的。”
13 
    翌日,青杉对她说:“明天由李嘉陪我去,你留在北京。小荷要回学校和导师讨论论文的事,答辩之后才能回来。你就帮忙照顾舒彬吧。”
    素弦颇为意外,这是她不敢明说的愿望,因为小荷肯定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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