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117 草芥


我与夙依商量好, 夙依前去衙门报官, 称若仙舞坊毛夫人死有可疑, 而我则是回府派常总管去私下和衙门官员说着毛夫人是八贝勒宠妾的养母, 所以一定要审个水落石出, 那官员知道背后关系, 自然也就对这个案子格外上心, 当日就遣了仵作去若仙舞坊仔细检验毛夫人的尸首.
    汐儿一听我想跟着仵作去若仙舞坊, 当场就变了脸色, 抓着我的袖子叫道:"您可是贝勒府的福晋啊!! 哪有福晋亲自去盯着人家官府仵作验尸的!! 您就不怕吓着, 再说了..您不怕, 汐儿可怕的不得了, 万一那毛夫人真是死的冤枉, 也许...也许还会有冤魂不散呢...福晋, 咱就在府里等消息不成么?" 说到最后, 汐儿的声音已经近乎哀求. 我嘿嘿一乐, 不由分说, 拉着汐儿就往门外走, "没事, 我也没说要去帮忙验尸, 我们就是去若仙舞坊, 然后坐外面等消息, 我也怕啊,嘿嘿嘿."
    汐儿见抗议无效, 只得春头丧气的跟着我上马车, 直奔若仙舞坊. 舞坊位于京郊清源湖畔, 清源湖碧波万顷, 在这样一个晴朗无风的天气下, 绿色的湖面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 折射着温润和暖的光芒, 若仙舞坊就在此临湖而建, 景色极佳, 中间一处主厅, 上悬隶书"清源斋"字样, 四面俱是连续的大直棂窗, 内悬清逸通透的碧色纱幔, 全斋内满布的水色流纱衬托出一幅幅名山水画, 隐约可闻角落几株海棠的气息, 在空气里氤氲袅绕, 缓缓随风而动, 馨香素雅, 全无庸俗脂粉气, 可见能这若仙舞坊的特别之处.
    夙依见我来了, 迎出来, 一身缟素, 脸也是脂粉不施, 纤细高洁之余, 也显得几分憔悴, 全身唯一的颜色便是皓婉上戴着的那只翡翠十八子手串, 在她向我福身敬茶的刹那间, 轻敲到了茶杯, 发出环佩韵音, 令人怡然淳悦的动听声音.
    仵作们很快也到了, 向我问安之后就进入内室开始检验毛夫人的尸身, 外厅只剩下夙依, 我和汐儿. 汐儿看起来还是很害怕, 扯一扯我的袖子, 小小声说:"福晋, 仵作验尸, 是不是...是不是要开膛破肚才能知道死因??" 夙依听到这话, 也有些害怕, 回身望着我, 似乎在等我的答案, 我点点头, 答道:"是啊, 例如看看胸腔有没有积水, 若是有的话, 就是在水里淹死的, 若是没有就是死后才丢到水里的." 夙依听罢, 眼圈立刻就红了, 却又强忍着不在我们面前哭出来, 起身快步冲出大厅. 汐儿望着她的背影, 很是不忍, 又小声问我:"这么大的事情, 薰依也是毛夫人的义女, 福晋怎么没和薰依说起这事儿呢?"
    听见薰依的名字, 我皱起了眉, 冷笑道:"让她看见了这一幕, 又拿着剪刀乱挥, 割伤她自己也就算了, 万一割伤我, 那怎么办, 我可最怕疼了." 汐儿一听这个, 也笑了, 揶揄我道:"早就知道福晋也是不喜欢那个薰依的, 真不知道干什么把她接到府里来, 现在她伤也包扎好了, 还赖着不愿回别院了,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拨弄着香囊上的璎珞穗子, 小声道:"我本来以为她是因为丧母之痛, 真的伤心, 她在咱们面前也是穿着一身素白, 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可是昨天我好心去探望她, 隔着窗子看见, 她穿的那白衣里面居然是一件桃红色的缕金百蝶丝缎小褂, 大概是她见屋里没人, 就把白衣脱了. 那可是前几天刚以咱爷的名义送去给她的料子, 我看她心情那么好, 也用不着我安慰, 就没去打扰."
    汐儿一听这话, 更加生气, 怒道:"那她不就是借这事儿装可怜博取咱的同情, 这薰依是个什么人啊, 养大自己的娘死了还能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还能利用这事妄想回府争宠, 真是过分." "人各有志..."我话刚说了半句, 夙依从外面走进来, 我也就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夙依眼睛红肿着, 显然是哭过, 见我和汐儿都望着她, 她显得有些尴尬, 轻拭眼角, 问道:"薰依呢, 她怎么没来?" 汐儿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我赶紧打圆场道:"她前天为了这事闹的要死要活的, 还割伤了自己, 我不想再刺激她, 还是先让她静心休息几天."
    夙依苦涩的扯扯嘴角, 坐在我身边, 叹息道:"感谢福晋悉心照顾薰依. 记得那时候荣妃遣人送我们去贝勒府之前, 娘和薰依她们娘儿俩还大吵了一架, 闹得彼此不肯说话, 可是娘亲过世, 薰依还是如此伤心, 毕竟是母女情深啊." 原来在毛夫人死前, 曾经和薰依大吵过, 我眯了眼不吭声, 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间更大了. 仵作在此时走出来, 似乎也在思考着, 用眼神示意我入内室详谈, 我起身, 随他入内室, 毛夫人的尸身就在不远处的床榻上, 已经以白布蒙上了, 仵作站在一旁, 向我徐徐道:"微臣已经检验过毛夫人的尸身, 其鼻腔及肺腔确实积水, 证实确实溺毙无误, 不过...她肺部的积水是清水, 可是..."
    我接过话, 继续道:"可是舞坊周边的湖水是绿色的, 含有很多水藻, 如果肺部的积水是清水, 那么也就是说她是在别处被溺死, 然后丢到池塘的, 对不对?" 仵作点点头, 指着连接后院的过道说:"刚才微臣也去后院看过了, 发现有一口水缸, 底部居然沉着一根簪子, 和毛夫人耳朵上的耳饰恰是同一款式, 想来那水缸就是发生命案的现场了."
    我思考一阵, 问道:"我还想知道, 她死前有没有和人搏斗过的痕迹?" 仵作大概惊奇于我的反应和见识, 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摇摇头, 又点点头, 说:"确实没有和人搏斗或是反抗受伤的痕迹, 可是她的右手几个指甲劈开的厉害, 像是临死之前拼命抓过什么东西所致." 仵作说着, 上前掀起白布一角, 露出一只苍白的, 被水泡的已有些浮肿的手, 指甲劈损的很厉害, 映衬着手指上残留的猩红蔻丹, 显得恐怖狰狞.
    我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 可是心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连成一线了, 思量片刻, 正视仵作, 缓缓道:"八爷府上的宠妾已经为了这事自残身体, 我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 让她更加伤心, 希望你回去禀告就说毛夫人确系不慎溺水, 被湖内水草缠住手脚施展不得, 故而溺毙, 这样也可以尽快平息此事了." 说着就从袖内取出数张银票, 仵作接过, 随即笑逐颜开道:"福晋体恤府内姐妹, 用心良苦, 属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就随我出去外厅, 向夙依如是说了, 夙依纵然万般伤心, 也含泪接受了. 我安慰了她几句就携汐儿离开了.
    一桩命案, 就此结束... 我强忍着恶心和怒气, 回到贝勒府, 直奔薰依所在的客房, 有些事情, 现在才刚刚开始...
    薰依一见我推门进屋, 停下手上的绣活, 起身向我抽抽噎噎叫了一声, "姐姐...又麻烦您来看我了, 薰依真是愧不敢当."
    我不动声色, 屏退左右, 示意汐儿将门关上, 怡然笑道:"戏演的可真好啊, 薰依, 一个连自己养母都可以杀死的人, 你叫我一声姐姐, 我才是毛骨悚然, 愧不敢当啊."
    薰依一下子愣住, 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汐儿恍然大悟, 喊道:"哼, 果然是你, 刚才我们跟着仵作去若仙舞坊验尸, 夙依还说你和毛夫人不久前曾经大吵过, 是不是毛夫人知道了什么关于你的不可告人的事情, 所以你杀她灭口!"
    薰依似乎恢复了镇定, 媚笑反问:"姐姐担心我抢走爷, 自然巴不得我赶紧滚出府去, 可是也不能这样罗织罪名给薰依啊, 若是我真的杀了我娘亲, 而且仵作也验到证据, 为什么官府不来捉拿我呢, 姐姐你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我杀人呢?"
    我上前, 正视薰依, 冷冷道:"衣服, 知道毛夫人死后, 我去别院探望你, 你让丫鬟焚烧掉的衣服, 那上面抓坏的一块, 还留着毛夫人指甲上的红色蔻丹, 那就是毛夫人临死之前挣扎抓坏你衣服的证据. 你将她按在舞坊后院水缸溺死, 然后再弃尸池塘, 作出不慎溺毙的假象, 我说的怕是一点儿也没错吧?"
    薰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寒白, 嘴唇不自觉的颤抖着, "我就是承认了又怎么样? 那件衣服已经烧掉了, 已经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是杀人凶手了, 如果你要上衙门说你曾经看到那件衣服, 我也可以说你是嫉妒我年轻貌美, 怕我夺走你的宠爱, 所以恶意诬陷我, 到时候我也未必有罪, 可是你恶毒妒妇的名声可就更加响亮了!"
    "呵呵呵呵." 我掩嘴笑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到我么? 薰依, 我只给你一个选择, 就是马上滚回别院, 这辈子都别让我看见你, 乖乖的在别院住着, 我就不会去查你和毛夫人的过节秘密, 并且你也会享受锦衣玉食, 我不会薄待你. 若是你想有夫君眷恋, 我明日就上报宗人府说你得急病死了, 然后你就可以拿钱远走他乡, 改名换姓另嫁他人." 我趋步上前, 捏住薰依的下巴, 笑的妩媚诡异, "薰依, 让我来告诉你, 你曾在毛夫人尸体被发现当天的早些时候, 进出若仙舞坊, 舞坊上下那么多人, 总会有看见你, 可以为你穿着粉色旗装作证的, 你好好想一想, 你以为你那件粉色琵琶襟的旗装是谁为你订做的, 同样的布料款式都是我选的, 只要我愿意, 分分钟我可以仿制一件出来, 然后做出同样的破损, 并且擦上同样的猩红蔻丹, 然后从你的别院房间搜出来, 送到官府, 你觉得, 你还能不能脱罪. 又或者, 我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仵作今日查出端倪, 尚且可以收下我的银票息事宁人, 若是我和我的果洛阿玛(满语外公的意思)安亲王哭一下, 说是我受了委屈, 被一个小妾要挟了, 然后劳烦他和衙门的人说一声, 你告诉我, 你还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 说到后面, 薰依的身子已经抖的像筛糠一样, 死死咬着嘴唇, 我松开手, 她就瘫软倒在地上.
    汐儿看着她, 只嫌恶的说了一句:"福晋就是太好心, 这种恶毒的女人, 就是拉去千刀万剐也不过分."说着就搀我出门了. 一出客房就忍不住小声问:"福晋, 您既然有办法整治她, 为什么不干脆送去官府定罪呢?"
    我扬起脸, 努力平复呼吸, 有些唏嘘, 缓缓道:"汐儿, 还记得和嫔瓜尔佳氏还是和贵人的时候, 身边的那个宫女初筠么?" 汐儿点点头, 我继续道:"和那次一样, 如果我贸然去举报, 也许她们也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没有足以改变历史的信心, 万一丧失了机会也改变不了历史, 那就连威慑她们也做不到了."
    "历史? 什么叫做改变历史?? 历史不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么, 福晋怎么说的这么深奥." 汐儿不解. 我只得掩饰打趣道:"笨汐儿, 我的意思也就是说, 这个世道啊, 好人没好报, 坏人万万岁, 懂了没?" 汐儿撇撇嘴, 一脸无奈, 也傻呵呵的笑了, 带着崇拜的眼神说:"福晋, 你真的很厉害, 什么都懂, 心思又细密, 汐儿相信, 只要福晋想改变的, 就一定能改变的."
    是么, 若是真能一切随心, 该有多好. 缓步走向自己命定的轨迹, 纵使前方再晦暗也要保持微笑. 有谁知道, 这京城的红墙黄瓦里, 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闱秘史?笑里藏刀, 阳奉阴违, 明刀暗箭. 是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每一日, 都似如临大敌, 比在战场上厮杀还苦, 还累.
    也舒长袖, 也染黛眉, 也点赋唇. 缃绮绫罗, 蟠龙绣凤, 花团锦簇下掩着的, 是苦苦的泪, 咸咸的血. 连人命都可以视作草芥, 沦为筹码, 这样勾心斗角, 如履薄冰的日子, 还要撑多久?
    薰依很快就收拾包裹回了别院, 向我告别的时候眼神都是怯怯的. 我抬眼望天, 明明是大晴的天, 远处却有云乌压压的漂着, 不知道明天, 是阴, 还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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