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从十三的府里离开的时候, 茧琳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遥遥目送我上马车离去. 汐儿就侯在马车上, 告诉我胤禩有事出门去了胤禟的府上, 让我回府自行用膳. 途经皇城门前, 之间连绵起伏的皇城宫殿顶部, 天际荡漾起一缕一缕的晚霞, 像是水面的涟漪, 细细碎碎的扩散开来, 光彩琉璃. 愈近市集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像是墨滴在了水中, 缓缓泅散出一抹黑.
    "停车. 我们在市集买些梨子再回去." 我对汐儿说, 汐儿应声, 掀开帘子让车夫停车, 牵我下了车. 不远处三五个商贩打扮的人正围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 那小孩跪坐在地上, 瑟瑟的抖着, 为首的年轻男子神色愤怒的骂道:"这小贼又来偷东西, 今儿个就索性打断他的腿, 看他以后还怎么偷东西!" 那几个商贩也是义愤填膺, 眼瞅着就要动手. 我还没说话, 汐儿已经忿忿的冲过去, 护住那小孩, 质问道:"这小孩子偷了什么东西, 你们竟然要打断他的腿, 未免太狠毒了吧!" 商贩中一个中年人对着汐儿怒道:"你懂什么啊, 这小贼每日都要偷东西, 我们已经捉到他很多次了, 每次也都没有为难他, 谁知他根本不知悔改."
    那孩子虽是害怕, 也只是倔强的盯着汐儿, 也不哭. 汐儿有些为难的望向我, 显然还是想保护着孩子, 我趋步向前, 问道:"他偷了多少东西, 我们替他赔了." 那中年人听到这话, 口气有些松动, 却还是说:"统共加起来约莫是六七两银子的东西, 所幸这次有两位帮忙, 那下次呢? 下次他再来偷东西, 我们该去找谁赔?" 汐儿将银子付了, 对那群商贩道:"不会了, 他下次不会偷东西了." 说着就拉起那孩子跟着我走.
    我们到了巷子一角停下. 那小男孩忽然哭起来, 抽抽噎噎的说:"谢谢..." 汐儿掏出帕子帮他擦泪, 问道:"小弟弟, 你的家人呢." 那孩子哭的更难过, 说:"死了, 没人理我, 没人给我吃的, 我是真的很饿才拿吃的, 我真的知道错了." 汐儿听罢, 眼圈儿都红了, 有些征求似的望着我, 不等她出声, 我就笑着说:"不如就带他回咱们府上做个小厮好不好? 管吃管住还能分些月钱." 那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好开心的望住我, "真的么, 真的可以有吃的, 可以吃饱??" "恩."汐儿亦是开心的回答他, 将他送到车夫身旁去, 嘱咐了两句就回到我身边准备继续陪我去买东西.
    "福晋, 谢谢你..."汐儿一脸难掩的开心.
    我也笑了, "汐儿, 别和我客气, 我本来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
    汐儿挽起我的手臂,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 一看见小孩子就特别开心."
    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我与汐儿相识也有十年了, 她也是个二十五岁的女子了, 若是和寻常宫女一样, 她也该出宫回家, 自行婚嫁了, 可是跟着我, 难道我就要眼睁睁看她孤单一辈子了, 望着汐儿如满月般明亮温柔的面庞, 我不禁有些愧疚, 半晌, 低低出声, "汐儿,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 曾经说过, 要给你找一个好的归宿, 如今..."
    汐儿笑着打断我的话, 云淡风轻的, "福晋, 汐儿这辈子最好的归宿, 就是跟着您."
    我一时无语, 只静静的往前走,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一声:"这位夫人, 不如让贫道为您算上一卦如何?"
    我止步, 回身, 面前的年轻道士一身太极八卦的道袍, 头缚青岚发带,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手执一杆翠竹拂尘, 面容清俊儒雅, 我一愣, 有些不敢置信, 半晌, 试探着叫一声:"陈..小..刚?" 眼前的道士露出笑容, "月璃, 你还记得我啊." 汐儿站在一边有些发懵, 问道:"福晋认识这道士?"
    "恩, 昔日木兰北狩认识的一位故友." 我微笑对汐儿介绍, "汐儿先回马车等我好了, 我要和陈小..现在应该称呼陈道长去叙叙旧." 汐儿看起来多少有些疑惑, 却还是依言回了马车. 见她走远, 陈小刚在我身旁, 轻声问:"你过的好么?"
    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他的道士打扮, 正伸手捏着他手中拂尘的穗子, 笑着说:"我当然很好, 你怎么会做了道士的?"陈小刚随着我走, 答道:"其实我本来就是在道观长大的孤儿, 现在只不过是做回道士打扮而已, 刚才看见有人救了一个孤儿, 仔细一看, 才发现竟然是你, 所以就来和你说上几句话. 你...嫁人了? 是当年救走你的那个人么?"
    如烟往事袭上心来, 我摇摇头, "不是, 当年救走我的是四皇子, 我嫁的是八皇子." 陈小刚犹豫了一下, 终于问出口, "其实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很久, 你是金枝玉叶的格格, 可以嫁予皇子, 想必生活的也是极好的, 当年我将你劫走, 你非但没有惊恐痛哭, 反而振振有词的和我们理论, 可是, 为什么那时候, 你知道我愿意将你放回去, 你的眼神反而很难过? 为什么我可以感觉到你在羡慕我?"
    一下子被问中心事, 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了良久才缓缓道:"自由, 因为你们是自由的, 当初我真的有那么一瞬间, 想跟你们走, 天涯海角. 可是, 毕竟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情. 就算是我想走, 我也未必走得了, 这...就是宿命." 陈小刚忽然忘情的抓起我的手, 急急说:"只要你想走, 不论什么时候, 我都会带你走."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 他眼里的感情我怎么会看不到, 可是还是疏离而礼貌的说一句:"谢谢你, 我该回府了." 陈小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也有些尴尬, 小小声说:"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其实陈小刚是假名, 我本姓张..."见我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他叹息了一瞬, 平静道:"月璃, 希望你幸福." 我点点头, 转身离去, 刚走过转角, 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抬眼一看, 更是惊惶, 撞到的竟然是与我素来没有说过话的大阿哥胤褆, 胤褆一双凤目隐隐含着笑意, 喜怒莫辨, 我与他道歉问了好就匆匆找汐儿去了.
    和汐儿带着那小孩一起回府用了晚膳, 安排好那孩子的住处. 回到花园的时候, 胤禩正好回来了, 身上还有这淡淡酒香, 看见我, 就拉着我说:"璃儿, 今儿我见到了老九府上刚出世的小格格, 排行第五, 康熙四十五年丙戌七月十四日辰时生, 才两个多月的奶娃娃, 实在是可爱的紧, 一抱在手里就放不下了." 他絮絮的说着, 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表面上笑着, 心里却有些酸涩. 进屋才发现胤禩辫梢的璎珞穗子掉了, 胤禩瞧见, 笑着说:"璃儿帮我拆开就是了, 反正也要就寝了." 我嗯一声, 牵他梳妆台前坐下, 取了犀角镶玉的梳子从辫梢一点点的将辫子梳开, 梳到头顶的时候, 赫然见到一根白发, 在灯光下显得清清楚楚, 心里的酸楚愈加纠结开来, 却也不声张, 只手下用劲迅速拔了下来收进袖子里, 歉意笑道:"唉呀, 梳断了一根头发, 疼不疼?" 胤禩看着有些瞌睡, 笑笑没吭声.
    侍候他沐浴换了寝服, 一着床就睡熟了, 我就坐在床边望着他, 心里百转千回, 凄苦难言, 他是那么的喜欢小孩子, 可是偏偏我给不了, 就算是我治好了贫血又如何, 若是真如历史一般, 那我也注定一生无子, 是不是, 还能这么自私的占有他, 让他终生体会不到做父亲的快乐, 案上的烛台被风拂灭, 一室静寂黑暗, 看着繁华落尽, 漫天的黑暗扑来, 我沉默着, 喘不过气.
    一夜无眠, 就静静望着胤禩, 他是不是开始忧虑了, 这几个夜里都睡不安稳, 虽然睡着, 却总是看见他皱着眉头, 我的指间就忍不住轻轻的在他眉间滑动, 把眉头一点点的抹平.
    转过身,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到地板上摔的粉碎. 胤禩, 爱一个人, 是不该太自私的吧, 是不是, 我也应该为你多着想一点. 我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这个怀抱, 我终究不可独占...
    自打茧琳有了身孕之后, 胤祥恨不能天天守着她, 而且她害喜的反应格外重, 片刻也出不得门, 只好憋在府里静养, 直到康熙四十六年的三月十八申时才诞下一个女儿, 茧琳可高兴坏了, 整日抱着孩子傻笑.
    光阴如白驹过隙, 片刻不等人, 转眼间就到了康熙四十六年的五月份, 贝勒府中花木扶疏, 一角的荼蘼花洁白如雪, 微风吹过, 一袭淡香醉人.
    开到荼蘼事了, 这迟迟春日, 终究又要过去了.
    天气碧蓝如泓, 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胤禩却锁紧了眉头, "今年从正月里, 就总是晴着, 正月末下了一场小雪, 三月之后京畿直隶一代滴雨未下, 赤地千里, 俨然春旱已成, 皇阿玛决定步行至天坛祈雨, 祈求上苍垂怜, 普降甘霖, 以解黎民旱魃之苦."
    我一片一片细细擦拭着石榴叶子, 环顾四周无人, 笑道:"即便是皇阿玛步行至天坛又如何? 祈雨本就是迷信之事, 钦天监那些人拣选的所谓良辰吉日不就是快下雨的日子, 免得皇上去求了雨还是没雨下, 那不就是老天爷不给皇帝面子么, 九五之尊的威严可就扫地喽."
    胤禩也笑, 望向天极, 下颌的弧线依旧是温和的, 像是对我说, 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轻声道:"自幼皇阿玛就教育我们要以诚待天下万民, 亲自步行祈雨, 也就是皇阿玛的诚意了, 以后, 若是我...想必, 也会这么做吧."
    我听着, 不由得蹙了眉, 明明告诉自己, 这是他想做的, 我不该阻止, 可是一想到他日后会受苦, 会被自己敬爱的皇阿玛伤害, 却还是由衷不忍, 不由自主道:"胤禩, 放弃和皇子们争抢那个位置好不好, 万一失败...你有否想过结局." 话一出口已经后悔, 胤禩望着我, 被伤害的语气, "璃儿, 你觉得我会输? 还是...你希望老四赢?"
    "老四?" 我有些委屈, 解释道:"你说到哪儿去了, 我只知道, 历史上兄弟争夺帝位必是闹得你死我活, 宋□□赵匡胤和弟弟赵光义还闹出了"烛光斧影", 最后赵匡胤死于非命, 若是你们也兄弟相残, 这又是何苦呢?"
    胤禩长叹一口气, 怅然道:"璃儿, 难道你不明白我么,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说罢, 黯然起身走开. 我一阵心苦, 仿佛过了一瞬, 又仿佛已是千百年, 我亦长叹一声, 低声道:"我懂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可是,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出事."
    回到屋内, 想从抽屉里找个丝帕, 却心念一动, 伸手进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雕工精细的紫檀螺钿木盒打开, 一支鎏金翠玉梅花簪, 正是胤禛九年前送我的, 只在他为我绾髻那夜带过一次, 簪子躺在盒中, 碧透光华在素色锦缎上静静流淌, 寂寞丛生. "禩, 你们若是都没事, 该多好." 我沉默, 泪已划过脸颊.
    胤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 看见那簪子, 又见我流着泪,  一把夺过盒子摔的老远, 鎏金翠玉梅花簪子上的红宝石摔落开来, 滚动着, 像一滴红色的泪, 胤禩怒道:"这是老四给你的?难道你就这么希望老四赢么, 难道你喜欢他..."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怒言相向, 伤心么, 确实是伤心的吧, 可是却不想争吵, 甚至不想说话, 唯有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不断的掉在地上.
    "我……我说错话了, 璃儿, 对不起."他见我落泪, 忙抬手要替我擦去, 却伸到一半, 又放了下去, 只深深的看着我, "璃儿, 我是为了额娘, 为了胤禟胤礻我胤祯, 也是为了你, 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他说着, 突然冲过来紧紧抱着我, 紧的几乎窒息, "璃儿, 我不能失去你."
    "禩, 永远都不要误会我, 只是有些事情,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才好."我伏在胤禩怀里, 哭到哽噎.
    一夕风月梅花客, 满楼烟雨洗芙蓉.
    满室沉静, 只有摔落远处的梅花簪子在床角暗处闪着黯然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