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我穿上红色樱袭团花旗装, 配紫色纱罗褶裙, 樱袭极其华美, 烫着苏木红浓淡混合的花纹绫滚边, 晕染着层层叠叠的八重樱花瓣. 穿好了, 汐儿就轻轻拍着衣角整理着, 问道:“福晋, 今儿个皇上亲赴天坛祈雨, 汐儿还是头一次见到, 万一要是不下雨不就麻烦了.“
    我对镜整理着头上的珠翠簪饰, 笑着解释道:“天子亲赴天坛祈雨, 典章大事, 礼数仪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缛节, 最要紧是皇帝祈雨之后, 一定要下雨, 所以钦天监一定会选一个大雨在即的日子, 上报皇上去祈雨. 你看今儿个的天气, 天色晦暗阴云密布, 很快便会下雨了.“
    果不其然, 康熙率皇子贝勒, 文武臣工出了午门, 步行至天坛祈雨, 刚到了天坛, 已然是狂风大作, 乌云低沉翻卷, 祭天祈雨的祷文尚未念完, 一阵风至, 雨就噼噼啪啪的下起来了, 雨势来的及其猛烈, 倾盆瓢泼般的落下, 地上皆腾起一层蒙蒙的水雾, 康熙站在御伞之下, 抚掌大笑起来:“好雨!!“ 一众皇子贝勒, 文武臣工皆冒雨匍匐于地, 齐声唱道:“皇上福泽深厚, 祈求上苍普降甘霖, 解万民旱魃之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是淋了雨, 胤禩多少有些着凉, 太医开好药着汐儿熬好, 端给我, 由我一勺一勺喂胤禩喝了, 再吃一片桂花糕解了嘴里的苦涩, 望着汐儿收拾好碗推门出去, 我忽然转头对胤禩说:“胤禩, 纳了汐儿做滕妾, 好不好? 其实汐儿, 也……仰慕你很久了.“ 胤禩一愣, 语气里带着温和诚挚, 握住我的手, 一字一字道:“璃儿, 前几日和你莫名发了脾气, 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不会娶别人, 我这一辈子, 这贝勒府里, 只有璃儿一人就够了. 我最大的幸福, 就是春天的时候, 和璃儿一起在荼蘼花下对酌, 夏天的时候, 与你携手在院中赏荷.“
    我心中一阵温暖, 眼中含情, 亦含了笑, 缓缓接口道:“秋天的时候, 和胤禩一起摘下桂花, 做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冬日里倚在梅树边一起看飞雪漫天……“
    他将我搂在怀里, 每字都是恬然的真心, “是啊, 璃儿陪着我, 我陪着璃儿, 一生一世, 然后, 生生世世……“
    心中有着难言的幸福和感动, 我抵在他的怀中, 无比的喜悦, 轻轻道:“胤禩和璃儿永远都在一起的, 所以, 璃儿不能自私, 要多为胤禩着想, 你幸福, 璃儿, 也会幸福.“
    他嗯了一声, 只紧紧抱着我, 满室温馨幸福, 再没有旁的言语……
    又是一夜未眠, 清晨为胤禩穿好朝服, 送他上朝之后, 我终是下了决心, 走向汐儿的房间, 汐儿正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穿着一身清淡的烟霞碧色对襟羽纱衣裳, 宝蓝色宫裙, 歇歇几缕青碧藤萝的图样, 绾一个简单的垂髻, 只簪一个翡翠圆珠的乌银扁钗, 此刻正捏着绷子在帕子上绣一朵梨花. 见我走过去, 笑着起身向我问安, 我牵起她的手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思量再三, 直截了当道:“汐儿, 其实, 我知道你是仰慕着胤禩的, 所以, 我打算安排你嫁入贝勒府, 给胤禩做妾侍, 你说可好?“
    汐儿显然不小的惊愕, 手中的绷子落了地, 人也急急跪下, 慌张解释道:“福晋, 您误会了, 汐儿对八爷绝对没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八爷只爱福晋您一人啊.“ 我微微一笑, 略带苦涩, 将汐儿扶起来坐在身边, 继续道:“我知道, 可是, 你也命中注定是他的侍妾, 并且, 会为他生下一子, 而且……我这一辈子, 怕是不能生育了.“
    汐儿连连摆手, 急急道:“怎么会呢, 您的贫血之症已经调理好了, 一定可以为八爷诞下小阿哥小格格的.“
    我轻叹一口气, 似乎是自言自语, 轻轻道:“如果现在再不娶你过门, 怕是会赶不上胤禩的第一个孩子出世,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我怎么忍心, 看他无后呢……汐儿, 就算是为了胤禩, 你答应我吧, 如果一定要娶侍妾过门, 我确实希望, 这个人是你, 因为, 我知道, 你对他是真心, 对我也是……“
    汐儿像是有满腹的疑惑, 却不知该怎么问我, 半晌, 呐呐道:“汐儿虽然有些不理解福晋的话, 可是汐儿也说过, 这辈子都跟着福晋, 如果这是福晋让汐儿做的, 汐儿会努力完成的.“
    我起身, 看着她清秀的脸庞, 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只轻轻拍着她的手, 说:“我会吩咐常总管好生筹备纳妾的事宜, 不过希望可以暂时对胤禩保密, 最近他公务繁忙, 给他个惊喜也不错.“
    汐儿一一答应着, 送我回屋歇着, 关门的瞬间, 泪已经止不住的滑落脸庞, 就算再不愿, 终究, 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筹备纳妾的事情瞒着胤禩, 自然是一切顺遂, 出乎意料的, 时隔这么久, 康熙竟召我进宫对
    弈. 对弈是假, 想必有话对我说才是真的吧. 入了暖阁, 康熙身着宝蓝团福行袍, 已坐在榻上闲适品茗, 待我上前福神问了安就招呼我在榻上坐下, 笑道:“今日老规矩, 让璃丫头三子.“ 我微笑答谢, 捻了白子思索着下在哪里. 棋过中盘, 康熙低头望着棋盘, 漫不经心的问:“璃儿饱读经史子集, 应该知道前朝董鄂皇贵妃的事情吧?“
    我一愣, 随即点头嗯了一声, 康熙继续悠悠道:“先帝喜爱董鄂妃, 三千宠爱在一身, 顺治十四年, 董鄂妃所出第四子, 先帝竟称之为“朕之第一子也“, 未及夭折, 竟追封和硕荣亲王……我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 倒是痴情啊.“ 他话里的意味深重, 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璃丫头, 老八宠你, 朕能理解, 朕的每个皇子也都有各自宠爱的福晋, 可是老八却只娶了你一个, 当年朕看在你刚刚失去了孩子, 不勉强你为老八纳妾, 不过事到如今……“
    “嗯, 皇阿玛, 璃儿知道了, 其实, 璃儿正准备给八爷纳妾.“ 我努力稳定着情绪, 缓缓说:“璃儿初入宫时, 宜妃姑姑安排照顾了璃儿的宫女, 非常细心, 人也善良, 璃儿打算安排她嫁给八爷做妾侍.“ 康熙听了, 似乎没什么反应, 半晌才平静道:“嗯, 好.“ 虽是看似没事了, 可是我的心绪却一阵混乱, 下手也乱了章法, 收宫时算上让的三子, 共输了十七子之多.
    从暖阁出来的时候, 乌云翻卷着, 雷声隆隆, 天色昏暗, 黑暗将万物笼罩, 只有那一盏盏宫灯, 仍在竭力散发着光芒, 也不知何时便会燃尽灯油, 光华尽消. 宜妃姑姑早已等在不远处, 迎上来握着我的手, 眼里尽是关切的神色, 我有气无力的叫一声:“姑姑……“
    宜妃牵起我的手, 轻轻拍着, 走开一段, 柔声说:“恩, 我都知道的, 可是你也要从皇上的角度想想看, 他也有他的为难, 老八为了你, 一直不肯纳妾, 你的身子又……万一有什么闪失, 难道任由着老八一辈子没有子嗣么.“ 我低眉, 良久, 怅然道:“姑姑, 我知道了, 我能理解的.“
    雨滴仿佛应和心声般, 落了下来, 四周都是“哗哗“的水声, 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 雨水飞泄, 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 雨水打在脸上, 蜿蜒流下, 所以, 宜妃不会看到我脸上的泪……
    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初一, 宜出行婚嫁, 是难得的好日子, 一大早胤禩上朝之后, 常总管就进来禀告说:“福晋, 二夫人薰依已经到了, 可以让三夫人汐……汐儿姑娘给二位敬茶了.“
    丫鬟玉珠帮我系上香色百蝶妆花缎袍颈上最后一颗珍珠盘扣, 在翠玉嵌金扁方两端各插累丝金孔雀, 孔雀长长的尾羽上另垂珠络. 我扬起脸, 调教出一个合宜的浅笑, 缓缓道:“恩, 好, 还有, 以后不要叫汐儿, 称呼三夫人的全名岚汐, 她原名叫做张岚汐.“ 常总管记下来, 恭敬退出房去.
    入得大厅, 眼见薰依一身胭色妆花纳团福如意袍子, 望我的眼神是止不住的恨意, 微微攥着拳, 向我微微福身问安:“福晋……吉祥.“ 我笑的妩媚, 虚扶薰依一把, “薰依妹妹快快免礼吧. 岚汐本是我身边的人, 如今嫁给爷, 也算是喜上加喜, 若是薰依妹妹不嫌弃, 大可以留下住上一段时间, 也算是分享了喜悦好不好?夙依现在也一个人经营着若仙舞坊, 你也可以和她相聚.“
    薰依脸色有些难看, 却也无法开口拒绝, 喜娘正搀着汐儿进来, 因是纳妾, 汐儿身着一袭新造的桃红织金百蝶袍, 头上半钿的赤金缠枝垂着累累的玉坠环翠, 见到我就跪下, 从侍女手里接过茶盏, 递给我, 恭敬道:“福晋, 请用茶.“ 我接过茶盏, 深深吸一口气, 接过她手中的茶盏, 微笑道:“以后岚汐要好好侍候爷才是.“ 说话间将一封红包塞到汐儿手里.
    汐儿也笑了, 诚恳道:“福晋还是称呼我汐儿吧, 听习惯了.“ 说罢又起身去给薰依敬茶, 薰依一双媚眼瞟过汐儿的脸, 似笑非笑道:“汐儿姐姐待在福晋身边这么多年, 和八爷朝夕相对, 如今
    终于守的云开见月明, 真是不容易啊.“ 汐儿敬茶的手微微颤抖着, 有些不知所措. 我轻捏着帕子, 有些感慨的味道, 缓缓道:“若仙舞坊的毛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看到薰依姑娘与府中姐妹这么相处融洽, 一定很为薰依你高兴.“
    薰依正想再说什么, 胤禩突然跨步入门, 见到我们的打扮, 想必也明白了几分, 眼中隐隐见到怒气, 只对我淡淡道:“璃儿, 跟我来书房一下.“ 我以安抚的语气望向汐儿, 跟着胤禩去了书房. 刚进了书房的门, 胤禩回过身望住我, 我抢先说:“胤禩, 事已至此, 我希望你可以娶了汐儿,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善良懂事, 我曾经说会为她找个好的归宿, 如今, 我……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对待他, 还可以……可以后继香灯.“
    胤禩一步一步的逼近我, 书房里散发着沉水香的气味, 甘苦的芳甜弥漫一室.
    “禩……“ 我轻轻唤他.
    他再向前一步, 逼的更近些, “你真的希望我娶那个汐儿?“
    “是……禩.“ 我双手死死互握着, 指间因用力而变得苍白.
    胤禩背过身去, 道:“璃儿, 你明明知道, 你说什么, 我都会答应. “
    “禩……对不起, 以后……也许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我转身出门, 心中遽然一紧, 脚步微有疑滞.
    胤禩在我身后, 口中极轻声道:“璃儿, 我只爱你一人……“ 后半句, 声音渐渐低的听不到……
    胤禩出了门, 也未说是什么时候回来, 我静静坐在院里, 望着为汐儿精心布置的新房, 这一日真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
    知道夜幕降临, 胤禩才回来, 月光晦暗不明, 淡淡的似一抹灰影, 初夏的夜却显得寒冷, 我心中凄楚, 我俩远远相对, 半晌, 他转过眼神, 走入汐儿所在的新房. 我抬眼望天, 想让泪流进心里, 不要流出来, 天上一弯下弦月细致如沟, 生生的剐在我的心上.
    回到屋中, 遥遥望着不远处汐儿的房中的烛光, 还有胤禩倚在床边的侧影, 取一滴清泪, 研淡案头浓墨, 酌一杯月光, 酩酊这清寒的月色. 再第三次写罢胤禩的名字时, 我的心猛一颤动, 抬眼一看, 汐儿房中的烛光, 已经……灭了……
    一切, 都是我安排的, 合乎历史, 合乎我曾说过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如此的疼, 是什么东西, 在我的心里, 清清脆脆, 片片断裂……
    望着遥遥的, 那扇漆黑的窗,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我眼睛干涸, 无法闭上, 许是近两个多月以来的心事重重, 饮食无常, 整个人都失了力气, 精神萎顿, 连一向颇为准确的月信也似乎很久没来. 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肿胀难过, 一口气顶在心口, 我伏在案边剧烈的干呕起来. 守在我身边侍候的丫鬟玉珠吓的不轻, 欲大叫家丁去请太医, 却被我一手制止, 眼中泪光闪烁, “玉珠, 不要, 不要打扰他们, 叫常总管去请太医来就好, 别声张.“
    玉珠面色不忍, 却只得答应. 不一会儿, 常总管带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医来, 玉珠用银钥正一勺一勺舀着燕窝喂我吃, 那太医向我打个千儿, 道:“臣孙之鼎见过八福晋, 福晋吉祥.“ 我强忍着胸腔憋闷, 客气道:“原来是孙太医, 前几年还劳烦孙太医教茧琳医术, 医好了我的贫血症, 一直没有机会感谢孙太医呢.“
    孙之鼎只温和一笑, 应了一声, “这是臣应尽的本份.“ 接着将我手放在小垫子上, 为我号脉.
    未及, 面色平和, 起身行礼道:“微臣恭喜福晋, 福晋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我的头像是被人重击了一下, 意识有些模糊, 不自觉的摸到腹部, 疑惑的, 惊喜的, 郑重的:“真的么? 现在怀着两个多月的身孕, 那么……那么生孩子的时候……就是……就是今年十二月底到明年正月初??“
    “回福晋的话, 是的.“孙之鼎依旧恭敬的回答, 眼神毋庸置疑的确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我陷入震惊, 常总管竟然落下泪来, 轻轻转首拭了, 偕了几个前来侍候的丫鬟小厮齐齐跪下贺喜:“恭喜福晋!“
    孙之鼎也劝道:“福晋身子还是虚弱, 切勿情绪波动太大, 免得胎气不稳.“
    我遣散了他们, 声音颤抖着, 一次一次努力回想着脑海中的历史: 皇八子胤禩第一子弘旺,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生, 母妾张氏, 张之碧之女. 可是, 为什么在这时候怀孕的人, 会是我? 我心里有一刻的惶然, 却也欣喜了, 掺杂着悲伤. 我曾经那么深切的盼望一个孩子, 然后, 我以为我得不到, 放弃了, 让胤禩迎娶了汐儿过门, 如今这个时分偏又告诉我, 我有了孩子……我抚着小腹, 喉间又有了哽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