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靠在贵妃塌上, 轻抚着小腹, 不知昏昏沉沉的多久才睡着, 再次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了. 掀开身上不知谁盖上的云锦如意纹的薄被, 心下有一瞬的惊惶, 下意识的望向床铺, 想着要帮胤禩穿好朝服, 送他出府门去上朝. 床铺纹丝不乱, 显然没有人睡过. 走出门去, 问了门口的家丁才知道, 胤禩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上朝走了……
    六年了, 我和他成亲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中的头几年, 每一日都是在他的臂弯中醒来, 然后睡眼惺忪的起身帮他系好朝服的纽扣, 他就会亲一亲我的额头, 抱我回床上让我继续睡. 后几年, 我亦习惯了早起, 每日早上侍候他更衣, 为他系好纽扣, 然后一起用早膳. 当手指犹记得朝服纽扣那温润的触感, 他却一人走了. 昨日, 他穿着朝服就走入汐儿的房间, 今日, 也该是汐儿服饰他穿衣吧……
    “笃笃笃“门口响起敲门声, 打开一看, 竟是汐儿. 我下意识的拭了拭眼角, 勉强笑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汐儿笑了, 牵起我的手, 嗔笑道:“福晋肯定吃汐儿的醋了吧, 看样子一夜都没睡好呢.“
    我扯起嘴角, 掩饰着自己的伤感, 轻声道:“都是命, 我不会怨怼汐儿, 若不是因为我相信汐儿, 喜欢汐儿, 我也不会安排你嫁进来.“ 汐儿笑的更加开怀, 怡然道:“福晋, 不要苦着脸了, 爷他昨晚根本没有碰我, 不过他和我说了很多话, 他和我说了很多福晋的事情, 我也说了很多关于福晋的事情.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八爷说上这么许多话.“
    我掩不住的惊讶, 声音都有些不自然:“汐儿, 你……你是说你和胤禩没有……没有……“
    “没有.“ 汐儿摇摇头, 继续道:“八爷说, 他昨天想了很久, 之所以会选择进我的房间待一夜, 是因为知道若是咱府里不纳妾, 福晋又无所出, 皇上怕是又会不乐意, 外面的人也会说三道四, 现在这样做给外人一看, 流言蜚语总会少些, 您的愧疚也会少些. 八爷他桩桩件件事都是为您着想的.“
    我心里蓦地感动, 泪水夺眶而出, 哽噎道:“既然他为我着想, 想顺着我的意思做, 让我心里舒坦些, 汐儿却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汐儿抱住我, 轻轻拍着我的手臂, 温言道:“因为汐儿也是自私的, 汐儿喜欢的是拥有着最最完美感情的八爷和福晋, 见证你们的幸福, 是汐儿这一生最大的成就, 所以, 我不会让福晋心里存着任何一块伤疤活下去, 虽然我只是一个丫鬟, 但是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成妹妹, 我了解你内心的柔软, 我也想要保护你的笑容.“
    “汐儿, 对不起, 我到底牺牲了你的幸福, 我对不起你……“我伏在汐儿怀里, 泣不成声.
    “福晋, 昨晚前半夜, 八爷就吹熄了蜡烛, 然后一直倚在窗前, 他一直在看着福晋的房间. 到了后半夜, 他确实疲惫, 却也让我睡在床上, 自己则是和衣在桌上趴了一夜. 直到清晨才简单梳洗了一下就上朝去了.“ 汐儿一边絮絮的说着话, 搀我去榻上坐下, 像是从前一样, 服侍我洗面擦牙, 解开我凌乱的发髻, 重新梳理着, 一下一下.
    我痴痴望着铜镜中映着汐儿的脸, 半晌, 喃喃道:“汐儿, 我又有了身孕, 两个月了.“ 汐儿正在梳头的手一颤, 犀角梳子应声“啪“的掉在了地上, 汐儿也顾不得捡, 就抱着我, 喜悦的不知所措, “真的么, 真的么, 真是老天保佑, 一切……一切都完满了……“ 看似比我还高兴.
    常总管大约是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汐儿一时欢喜的叫着, 一时又激动的哭起来, 在门口咳嗽几声, 才敲敲门, 汐儿赶紧抹了泪去开门, 常总管打个千儿道:“福晋, 孙太医来了, 说是给您送安胎补气的方子来了.“
    “嗯, 快请孙太医进来.“ 我起身理一理衣裳, 抱着靠垫斜斜倚在贵妃塌上, 待孙太医进来, 将安胎以及减少害喜恶心的方子一一说了, 汐儿就凝神专心的记下来, 我怔怔望着孙太医的嘴一开一合的说着什么, 像是一点儿也听不见, 转了眼望着窗外, 将近晌午的太阳并不十分的耀眼明亮, 满园繁闹灿烂的花, 含红吐翠, 亦被阳光镀上一层迷蒙的金色……
    室里一片无端的宁静, 我轻轻阖上眼睛, 耳边有什么声音, 仿佛极近, 又仿佛极远, 我听着, 一次一次, 终于听的清楚, 那四个字是……挫骨扬灰……
    内心深处兀自惊悚, 不愿想起的隐疼仿佛被一根细针锐利的戳破了, 汨汨流出, 触目惊心, “挫骨……扬灰……“我小声念叨着, 汐儿没听清我说什么, 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 也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起身, 向着孙之鼎, 缓缓的, 跪落在地……
    孙之鼎颇为惊讶, 贸然上前扶我亦于礼不合, 只得踌躇站着, 汐儿赶紧上前把我拉起来, “福晋,这是干什么?“
    “孙太医, 我有一事相求.“ 我望住他.
    孙之鼎一拱手, 道:“福晋但说无妨, 微臣必定竭尽心力.“
    我望一眼汐儿, 复又对住孙之鼎, 极郑重道:“请孙太医向皇上及宗人府回报, 说八贝勒府侍妾张岚汐, 张氏有了身孕.“
    “福晋, 您这是为什么?“ 汐儿大惊.
    孙之鼎却依旧沉稳的, 问一句:“微臣敢问八福晋, 为何要这么做.“
    我的心思已想的良久的远, 眉目不动, 只淡淡道:“因为我怕, 害我的人不晓得又会从哪里冒出来, 灌一碗红花给我, 我想保命, 这就是理由.“
    孙之鼎的双眼从我面上迅速扫过, 转瞬恢复平静, 拱手道:“微臣听福晋的吩咐就是. 那么, 微臣告退.“
    送孙之鼎出门上了马车, 汐儿已忍不住问:“福晋, 到底为什么?“ 远远看见胤禩的轿子回来了, 只轻轻拨弄着一颗扣子, 没有回答.
    待胤禩落了轿, 见我和汐儿立在门口, 迎上来问:“璃儿, 怎么站在门口? 你在等我回来?“
    我轻轻摇头, “刚刚送孙太医走.“
    “孙太医? 璃儿你身子不舒服么? 怎么了?“ 胤禩握着我的手, 神色焦虑.
    一边的汐儿笑道:“其实啊……咱们福晋……“
    “汐儿, 进屋再说.“ 我打断汐儿的话, 转身往厅里走. 汐儿噤了声, 引得胤禩更加一脸疑惑.
    进得大厅, 我转过身, 轻声凝道:“禩, 我有了身孕.“
    胤禩惊愕了数秒,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张开了双臂, 喜悦, 却无言, 我也笑了, 内心到底充盈着幸福, 双足一动扑在他的怀里, 熟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空气中, 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 他不出声, 紧紧抱着我, 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的手抚上我的肩膀, “璃儿, 我……说不出话了……真的很开心.“ 他的脸埋进我的头发里, 身体微微颤抖着, 温热的泪流到了我的额上, 温暖了我的心.
    我挣开他的怀抱, 拉过汐儿, 一字一字道:“我已经让孙太医回去禀告皇上, 说有了身孕的是贝勒府的张氏, 也就是汐儿, 希望胤禩你不要拆穿, 日后别人问起, 也说这孩子是汐儿的, 连老九他们几个那里也不许提起, 好不好?“
    胤禩抿着唇, 像是要在我脸上找出些端倪, 未果, 问道:“为什么?“
    我笑了, 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刚才和孙太医也说了一遍, 自然是怕别人害我, 当然了, 我也怕皇上老说我善嫉不给你纳妾啊, 现在看到你雨露均占, 后继有人, 他老人家肯定也高兴, 以后我也落得耳根清净.“
    “不对!! 璃儿, 你说谎!! 到底为什么?“ 胤禩眼里已带了怒气, “这明明是我与你的孩子, 难道你不高兴么, 难道你忍心这孩子叫他人一声额娘么?“
    我别过头, 忍住鼻间的酸楚, 艰难道:“我们自己知道不就好了, 再说……再说汐儿不是他人, 她也是你的妾侍.“
    “够了, 我不会同意, 这是我和你的孩子, 我爱新觉罗.胤禩和你郭洛罗.月璃的孩子, 我要天下人都知道, 我这就去宗人府说清楚!!!“ 胤禩语气愤怒, 可是他眼里的悲伤, 他的期望, 我又何尝不懂……
    我凄然跪落, 拽着胤禩的衣摆, 语无伦次的哭道:“不要去, 胤禩, 我求求你, 这个孩子若是汐儿的, 他会一辈子很平安, 他会很好的, 也许……也许我们不能陪他一辈子, 也许我们会死, 会被挫骨扬灰, 我只是……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孩子啊……“ 我哭的凄厉, 胤禩怔了片刻, 到底心软了, 弯腰抱起我, 叹息道:“听你的就是了, 虽然我不明白你今天说的话, 但是我希望你终有一日可以解释给我听.“
    我一阵心惊, 刚才说的, 似乎太多了, 可是, 若然我愿意与胤禩一起赴死而甘之如饴, 至少, 我想确保这个孩子可以一生幸福康宁……
    胤禩将我的决定和常总管说了, 不出几日, 皇城和其余贝勒府上下都知道汐儿有了身孕, 顿时流言蜚语四起, 都是说胤禩早已和汐儿有了私情, 直到弄大了肚子, 一向恶妒的八福晋才勉强允了汐儿嫁进门, 流言被添油加醋说的绘声绘色, 仿佛那些远在深宫的宫女太监都亲眼见了一般. 我也懒的理会, 这样也好, 省却了自己编理由解释的功夫.
    薰依彼时也一直住在府里, 自然也知道了这消息. 彼时我正在汐儿房里, 汐儿将安胎药吹的凉些, 小声道:“福晋一口将药喝尽, 然后就吃了这个红豆糕, 就不觉得苦了.“
    我将碗里的药一仰而尽, 蹙眉道:“真苦.“
    话音未落, 屋内乌檀木雕嵌福字屏风后红霞裙裾一晃, 盈然出来的竟是薰依. 汐儿递给我红豆糕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我嘴里一片苦涩, 看薰依一眼, 也不说话. 薰依美目弯弯, 媚笑着, 只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里, 盘中搁了数枚腌渍的殷红的山楂, 含笑走道汐儿跟前, 道:“这是新制的山楂, 我特地说的酸些, 汐儿姐姐怀孕三个月, 最是容易害喜, 吃些酸的舒服些.“ 说着又转向我, 笑吟吟道:“福晋姐姐也在啊, 不如也尝尝, 不过福晋没有这些个怀孕的苦恼, 吃这山楂, 可能会嫌酸呢.“
    我微笑如常, 拈起山楂吃了闻一闻, 道:“酸倒是不觉得, 不过有股子腥臭的俗气, 这样的东西, 怎么入得了口.“
    汐儿也以团扇掩着脸笑道:“就是啊, 不如就如福晋做主赏给看门的大黄好了.“
    “那可不成!!“我佯装嗔怒, “大黄可是咱常总管的爱犬, 若是让有什么有前科的人给害死了, 那常总管多可怜.“
    薰依面皮早已涨的青紫, 伸手端起盘子拂袖而去. 我和汐儿望着她的背影, 放声大笑起来, 阴郁了这么多日子, 今日也算是出了口恶心……
    又过了半月, 孙太医遣人送了束腹的绷带来, 并且写信教我方法, 并且叫我安心, 说束腹不会影响胎儿, 还可以纠正脊椎盆骨, 有助于产后恢复身材. 我和汐儿成日相伴, 每日在院子里走动, 就会发现薰依站在角落, 幽深的目光落在汐儿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如影随形……
    夙依有时会来探望薰依, 她们二人皆是屏退左右, 憋在屋里说话, 常常一说就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