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大年初四, 天降瑞雪, 窗外北风呼啸凛冽着, 屋里一片温暖着, 只听见炭盆里哔哔剥剥炭火爆开的声音, 我垂着眼翻着本诗集, 玉珠匆匆进门来, 身上还落着未化的雪花, 道:“福晋, 常总管……常总管快不行了.“
    “什么?“我错愕抬眼, 由玉珠扶着我站起身子, 披一件紫貂大裘, 随玉珠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走到常总管的房间.
    汐儿正拨着炭盆里的炭, 偷偷拭着泪. 常总管躺在床上, 脸色发青, 眼眸已是没有生气的灰白色, 见到我进来, 还欲强行起身, 他还未出声, 我已落下泪来, 道:“对不起, 常总管, 我对你说话太重了, 对不起,你好好养病, 什么都别想.“
    常总管还是支撑着坐起身, 道:“福晋, 是老奴对不起你, 老奴命不久矣, 今日一定要和您交待清楚, 否则死都难瞑目啊.“ 我示意玉珠出去, 点点头, 等待常总管说话.
    常总管长长的叹气, 像是陷入了回忆, 半晌, 眼角已闪烁着泪光, 道:“是老奴对不起福晋, 我和夙依姑娘……真是……真是孽缘啊……“他微微垂着头, 语气平缓, “我第一次见到夙依姑娘, 就像是对她着魔一样, 在角落能看她一眼, 就觉得满足, 我早年丧妻, 可是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哪里配的上天仙一样的夙依姑娘. 还记得么, 给您换好银票, 您去抓那个写敲诈信的人的时候, 一夜未归, 第二日回来似乎和爷闹的很不开心, 那天晚上爷出去喝酒也不知何时回来, 十三爷府上传了信儿来说是您在十三福晋那里歇下了. 我去给薰依姑娘送晚膳的时候, 看见夙依姑娘也在, 她问起您在何处, 我就说您宿在十三福晋那儿, 她们也没说什么, 可是饭后我却看见夙依姑娘拿着一包糕点往您屋里去, 我心想她知道您不在还干什么去, 就一路跟着她, 她将糕点放在外屋, 就进了内屋去也不知做什么, 我看那糕点精致, 心想可能是夙依姑娘亲手做的, 就忍不住吃了几块, 谁知……谁知刚过了片刻, 就……就觉得下腹灼热, 这才意识到那糕点里放了……放了春药, 我走进内屋, 看见夙依姑娘竟然……竟然只穿着肚兜躺在床上, 媚眼如丝, 我……我一下子控制不住, 就……就和她……事后我药劲消退, 还没说话, 夙依姑娘就急急穿好衣裳甩了我一巴掌跑出去了.“
    我震惊的无法坐稳, 事情发生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 若不是常总管跟着夙依, 那服下春药的就肯定是胤禩了, 原来夙依是瞒着薰依, 趁我不在一心和胤禩发生关系的. 良久, 身后的汐儿问道:“之后呢, 之后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总管继续道:“后来我穿好衣裳追出去, 也没看见她的身影, 以为她受了屈辱跑出府门去了, 正好看见爷跌跌撞撞走进您的房间, 我鬼迷心窍, 顾不上爷就到处寻找夙依姑娘, 可是第二日天亮, 您回来, 薰依却从爷房里走出来, 爷要斩杀薰依, 夙依姑娘还出来求情, 仿佛没事发生一样, 我也只好帮着求情……“
    我颔首, 平静道:“如此看来, 我让你阻止夙依去别院, 之所以你没有阻止, 想必是夙依以她有孕逼你就范是不是? 你被我指责却不肯说出实情, 执意维护夙依.“
    常总管老泪纵横, 颤声道:“我沾污了夙依姑娘, 她对我说, 那晚上的事只有我们俩知道, 只要我不说, 她就能逼福晋您认了这个孩子, 她有这个孩子就能一辈子过最好的日子, 这是我该给她的赔偿. 我实在对不起她, 就答应了……从那以后, 就每日都不心安呐, 福晋替我还清儿子赌债, 又常常暗中接济不让我知道, 福晋这样好的心肠却无辜被牵连, 害您生气伤怀, 我……真是失了良心啊……“
    我沉默良久, 滚热的泪划下脸庞, 道:“常总管, 你好好休息, 我这就接夙依过来, 我要成全你们, 所以, 你不能有事!! 难道你不想看着你们的孩子出世么?“
    常总管眼里闪烁着异样柔情的光, 嗫嚅着唇, 重重点头.
    我起身出门, 取了钥匙交给另外一小厮道:“多带几个人手, 骑快马, 马上去别院把夙依和薰依接过来, 若她们有半分犹豫反抗, 五花大绑也要给我绑过来!!“
    那小厮得令, 速速去了, 我腹中一片焦灼, 死死抓着院中阑干站着, 指甲几乎要陷进去, 心中纠结凌乱不知该如何解这珍珑乱局.
    约莫一个多时辰, 几个小厮带着夙依和薰依到了, 我将大裘拉好遮掩着腹部, 薰依似乎神智不太清晰, 哭的满脸是泪, 半昏聩的状态, 见到我在跟前更是瑟瑟不敢上前, 指着夙依喊道:“不要杀我, 她才是坏人, 杀她, 杀她.“ 夙依面上亦是风尘仆仆, 宽松的软绸褂子揉搓的满是皱褶, 五个多月的身孕体量一望即知, 头发散乱狼狈, 却犹未丧失风范, 待下人退散, 问道:“福晋莫不是真的要杀我们吧, 真的不顾我腹中怀着八爷的骨肉么?“
    汐儿递给我一个小手炉, 我捧着, 淡漠道:“夙依, 到了今日还想瞒着我么, 你怀着的是常总管的骨肉, 常总管爱慕你却受你胁迫, 如今病入膏肓, 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了, 我会请最好的大夫治好常总管, 如果你愿意嫁给他, 以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 可以么?“
    夙依忽然发疯癫狂似的大笑起来, 凄厉吼道:“那个糟老头, 破坏了我的全盘计划, 他早就该死!!当荣妃娘娘选中我和薰依一同送来贝勒府的时候, 我就知道, 我的机会到了, 薰依这个人毫无韬晦, 为人张扬, 我知道你肯定会厌恶她压制她, 所以我自愿退出, 让这个小蹄子先出几天风头, 本想撺掇干娘揭发她曾和闽浙茶商有苟且, 你就会赶她出府, 谁知薰依心狠手辣竟然杀人灭口!!“
    我勾起嘴角, 记忆中的点滴贯穿成线, 无比清晰, 道:“于是你来找我, 说毛夫人死的冤枉, 然后托我去查, 想借我的手除去薰依, 并且在我心里获取好印象, 可惜我未能如你的愿, 我买通仵作放过了薰依.“说罢猛然抬眼, 将手里的小手炉抛向夙依, 她一惊, 慌忙伸手接住, 我满意笑道:“你果然是左撇子! 写敲诈信的也是你!“
    夙依左手拿着小手炉, 眼睛直直盯着我, 狠狠道:“是! 敲诈信是我写的, 不过我不是为了银子!! 自打你发现薰依杀死毛夫人, 就将她赶回别院, 要不是你的丫鬟汐儿怀孕嫁进府来, 她可能一辈子也不能进这府门, 我把这当成我最后的机会, 多方打听才知道隔壁四贝勒对你有意, 不过他最近常常住在西郊别院, 所以就写敲诈信将你骗到思觉寺, 再让你甩掉跟班走到他别院附近, 不过你却莫名晕了被另外一个男人带走, 不过他也是将你带到四贝勒的府上,我暗中尾随你, 然后在你们的饭菜中下了蒙汗药, 再将你们的衣服脱了放在床上, 本来我打算那天晚上就下媚药和八爷共赴云雨, 可是他只是不见了你几个时辰就开始到处寻找, 愣是没在府中停留休息片刻. 不过第二天, 他找回你, 可是你竟然留宿在十三福晋那里, 老天本来给了我大好的机会, 可是……可是那个糟老头竟然……竟然吃了那些放了媚药的点心……就因为他, 破坏了我整个计划!!!“夙依的神色极其厌恶, 薰依笑起来, 叫着“活该, 活该, 你百般利用我, 最后反而被个老家伙占了便宜, 真是活该.“
    常总管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我身后, 神色凄苦, 望着夙依, “夙依姑娘, 对不起.“ 复又转向我, 颤巍巍跪下, 道:“福晋, 算是老奴求您最后一次, 请无论如何饶了夙依姑娘.“
    夙依冲上来一脚将常总管踢倒, 犹不解气, 骂道:“我不能指望这孩子得到荣华富贵, 多留一天都嫌恶心, 不如死了痛快, 用不着你为我求情!!“
    汐儿将夙依架起, 怒道:“你疯够了没有, 常总管已经百般为你隐瞒, 可是你贪心不足蛇吞象, 惹得贝勒府风波不断, 你要死就死远一点! 我不想看贝勒福晋再因为你从中作梗而伤心!!“
    常总管匍匐在地, 我和玉珠合力将他搀上床, 他已是气若游丝, 命悬一线, 我抓起他的袖子, 喊道:“常总管, 我不许你死, 只要你能好起来, 我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承认那个孩子是胤禩的, 我告诉你, 夙依会为你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 我会好好照顾她, 让她生活的像格格一样幸福!! 你要活下去, 看着她长大, 看她出嫁!!“
    常总管缓缓睁开眼, “福晋, 我多想看到那一天, 要是我真的见不到了, 请您一定好好宽恕夙依, 好好照顾那孩子.“
    我含泪点头, 胤禩带着几位太医进了门, 没来得及问前因后果, 道:“太医们给你请脉来了, 稳婆也带来在西厢住下了, 要不先让太医们给常总管看看, 我们先出去吧.“
    天色已经暗了, 雪又下起来, 白晃晃的, 让人看着冷. 我让汐儿和胤禩将事情说个大概, 出门走向薰依, 伸手拉起她, 走到夙依面前, 对她俩道:“夙依, 我既然答应了常总管宽恕你, 并照顾你肚里的孩子, 我就一定会做到, 我明日就派人上报宗人府, 说贝勒府妾侍毛氏薰依有孕, 为了常总管, 我愿意给这孩子幸福优渥的生活. 生下这孩子之后, 你若愿嫁常总管, 我愿为你操办盛大婚事, 若你不愿嫁, 亦可留在薰依身边做姑姑, 时时看见孩子.“
    夙依颓丧着脸, 默然不语, 薰依兀自不相信, 问道:“你……你也肯原谅我?“
    我哑然失笑,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其实你倒比夙依强些, 她是伪君子, 你是真小人, 和你相处斗嘴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薰依似是心悦诚服了, 赧然道:“可是我一辈子都斗不过你的.“
    我眉目舒展开来, 道:“天都黑了, 吃完饭再斗吧.“
    眼瞅着丫鬟引她们去了花厅, 我僵直站立着, 腹中抽痛的更加厉害, 惨白的月色映衬着惨白的雪地, 在眼前扭转开来, 狰狞似鬼魅……
    胤禩忽然闪身到我身边, 急急道:“璃儿你的嘴唇怎么这么白, 快回屋休息.“ 不由分说抱起我, 一阵剧痛下, 我近乎失去了意识, 手软软的垂了下去, 最后一眼, 看见自己刚才站的地方满是猩红的鲜血, 我看见胤禩满是惊惶的脸, 和他划破长空的吼声:“太医, 快叫太医来!!! 稳婆!!!稳婆呢!!!!“
    我被放在自己的床上, 对上胤禩焦灼的眼, “璃儿, 璃儿, 你不能有事, 这是我和你的孩子, 你带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你不能有事!!“
    在太医的再三催促下, 他才被推出了房间. 丫鬟们端着热水鱼贯而入, 稳婆不断在我身边大声道:“福晋, 深呼吸, 用力, 用力!!“
    疼, 那样的疼, 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仿佛钝刀在一寸一寸在腹中拉锯, 身下眼前全是一片猩红, 骨节肌肉仿佛一节一节撕裂开来, 几乎能感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心绞痛着, 眼前一片模糊……
    漫天梅花随着我落下抚辰殿的房檐, 我踩空摔下, 胤禩以身接住我, 感受到他的呼吸在我额头, 一冷一热交替着, 我睁眼, 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 温润如墨玉, 含着轻轻浅浅的笑
    他告诉我, 他是爱新觉罗.胤禩……
    除夕宴上, 一曲后, 我与他相对而视, 虽是无言, 那彼此朦胧而通透的心意……
    时光珊然流转, 如今那句:今以郭络罗氏女月璃作配皇八子爱新觉罗.胤禩为嫡福晋, 言犹在耳……
    新婚夜里, 红烛曳曳之下, 他的脸颊有着淡淡的绯红, 身上也有着酒香, 倒上两杯酒, 举起一杯给我, 我俩对视着, 手臂交缠, 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西子湖畔, 我们许下诺言: 连就连, 我俩结角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我与他相约, 春天, 荼蘼花下对酌, 夏天, 院中携手赏荷, 秋天, 共摘桂花制糕, 冬天, 同倚梅花观雪……
    他温和纯悦的笑着, 对我说, 璃儿陪着我, 我陪着璃儿, 一生一世, 然后, 生生世世……
    前尘如梦, 满载幸福, 纵使将遇挫折, 亦携手共度……
    我长大嘴, 用尽全身力气, 尖叫出声, 仿佛浑身热量血肉被一下子抽离了.
    我眼前一片白茫茫, 天仿佛亮了, 有光映进来, 洁白的, 如同落了雪, 我挣扎, 终是耗尽气力……
    周围传来稳婆和汐儿无限喜悦的声音, 她们为我盖上被子, 未及, 婴儿响亮的哭声传来, 人生嘈杂, 门被猛然推开, 胤禩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璃儿, 璃儿, 你做到了, 是个儿子, 我是人家阿玛了, 你是人家额娘了, 我早就给孩子想好名字, 就叫弘旺好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我疲惫的坠入黑沉沉的一片, 无力睁眼回答……
    那是一个一生中最为黑暗漫长的梦, 我遥遥看见一扇门, 那后面是回到现代, 还是死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我站在不动, 浑身冰冷, 可是, 我好想再看见胤禩, 我好想抱一抱我的孩子, 他一定长得向胤禩一样可爱,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不知道谁曾经说过, 孩子是光, 想至此处, 我似乎被温暖的光所包围, 于是, 我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