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是胤禩趴在床边睡着的容颜, 他抓着我的手,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奶香, 这是属于孩子的味道, 我心念一动, “腾“的坐了起来, 胤禩亦醒来, 揉揉眼睛, 轻抚我的脸颊, 道:“璃儿终于醒了, 我去让乳母抱孩子给你看.“
    我点点头, 复又摇摇头, 拽住胤禩的衣角, 轻声道:“去向宗人府说了没, 汐儿呢? “
    胤禩明白了我的含义, 眼睛闪过一丝黯然, 道:“璃儿, 放心吧, 我已经遣人去和宗人府说了, 说这孩子是侍妾汐儿的, 昨天那些太医多是第一次来府中, 根本分不清谁是你谁是汐儿, 稳婆我也给银子打发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原因.“
    我不敢直视胤禩恳切执着的眸子, 紧攥着被角, 别过眼神, 只含糊其辞道:“原因? 现在平安生下孩子我当然希望是自己的啦, 不过宗人府一直记录都是汐儿有孕, 一直也都是孙太医替我们隐瞒, 若是现在戳破了, 这欺君之罪我们也不能连累孙太医不是. 再说, 既然我可以生, 以后就是再生十个八个, 都是自己的, 不也挺好!“
    胤禩的眼神本带着疑惑, 可是听到后来, 也忍俊不禁, 抱着我的肩膀笑道:“你养好了身子, 生多少都行.“ 门口一个小厮通传道:“爷, 九爷十爷十四爷他们都在门口等着呢, 您要不要出去见见他们.“
    胤禩不放心的望我一眼, 我摊开手笑笑, 示意自己没事, 让他放心去 胤禩轻吻一下我的额角, 再三嘱咐我好好休息, 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 汐儿抱着小小的婴孩进了房间, 我抱过, 婴孩稚嫩的小脸圆圆的, 粉扑扑的, 左眼角边和我一样有一颗圆圆的痣, 乌黑的眸子, 挺拔的小鼻子, 嘴角微微上扬的温和弧线, 都像足了胤禩. 他的小手扑腾着, 像要抓住我的手, 我伸手给他抓住, 他就唧唧咯咯的笑起来, 我看着, 感动的眼眶湿润, “弘旺, 你将来要像阿玛那样帅好不好?“
    汐儿亦是满足的笑,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我和胤禩的爱情, 一切都圆满了. 良久, 孩子玩的累了, 闭上眼睛睡着, 汐儿将她抱给乳母, 一勺一勺喂我喝着参鸡汤, 半晌, 问道:“福晋, 夙依那边, 您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抬头, 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虎头鞋, 道:“昨天不是说的清楚, 夙依她想嫁给常总管也行, 想留在薰依身边做姑姑时常看见孩子也行.“
    汐儿点点头, 道:“她从昨儿个晚上就闹着要见您, 说是有话和您说, 爷不准, 给关在后院了, 那我去和她说清楚.“
    我这才抬了眼, “给我更衣, 我去见见她, 看看她要说什么.“
    汐儿使劲摇头, “不成, 您还在月子里呢, 爷吩咐了, 不许您走动.“说着帮我掖了掖被子, “最多我去叫她过来.“
    我摇摇头, “那也不行, 你才是应该在坐月子那个人, 做戏做全套, 你回屋躺着去, 让玉珠给我把人叫来.“
    汐儿点点头, 出去了. 半柱香的功夫, 玉珠带着夙依到了, 夙依眼睛有点肿, 玉珠还没出屋, 就直接道:“知道福晋身子不舒服, 我还是冒昧打扰了, 请福晋把薰依赶出去, 纳我做妾侍, 否则, 我实在不想委屈自己留下这孩子.“ 她手抚小腹, 却一脸决绝, 毫无一丝怜爱.
    我摇摇头, “抱歉, 我不同意, 你想必可以感觉到这阖府上下都很在乎常总管, 我也很在乎我对他许下的誓言, 如果你愿意嫁给常总管, 我会愿意善待你, 可以如果你还想打八爷的主意, 我劝你还是免了, 我不会受你要挟, 也自然有办法让你腹中的孩子平安降生.“
    我的语气阴寒, 夙依眯眼望着我, 冷笑道:“福晋, 你是不是很怕我, 怕我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 这次不成功, 下次也会成功, 到时候这贝勒府会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我也嘴角轻扬笑起来, “夙依, 这是你的激将法么? 对我是没有用的, 在我看来, 不是你下次会不会赢的问题, 而是我根本不会再给你机会进行你任何的计划, 所以, 赢的人从来都是我.“
    夙依脸上露出不甘却无奈的神色, 楚楚可怜, 令人不忍, 许久之后, 夙依抿着嘴笑了, “薰依说的对, 和你斗, 好像一辈子也没什么赢的机会. 请允许我搬去别院居住, 我会生下这个孩子, 然后回若仙舞坊, 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贝勒府了.“
    她如此一说, 我反而惊讶了, “夙依,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孩子么?“
    夙依笑的凄苦温婉, “不必了, 那是提醒我自己失败的证据.“
    我不由得叹息, “对不起, 夙依, 以你和薰依这般天人之姿, 若是出现在其他阿哥的身边, 我相信你们早已是最最受宠的滕妾, 或是早就成了福晋, 我是你们的阻碍, 很抱歉.“
    夙依反而开怀了, “不, 不是你的问题, 其实我和薰依只是荣妃布下的两枚棋子, 用来监视八爷和你, 伺机拆散, 大约是荣妃那样的女人得不到皇上的爱, 所以就见不得别的夫妻恩爱吧. 我和薰依只是把这根本不属于我们的生活当成自己唯一的机会而已, 我们的悲剧, 是她人捉弄, 也是自己铸就的.“
    我也颓然的笑了, “夙依, 再过几年, 也许你会发现, 其实八爷和我也是棋子, 也会有可能是悲剧.“
    “是么?“夙依回复初见是那样宛若仙女的高洁姿态, 郑重望着我, “如果可以看见什么人打败你, 让你悲惨度日, 我想我会很高兴.“
    我望着她袅袅出门, 不复回首的身影, 缓缓的敛了笑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夙依……
    夙依和薰依当日就搬回别院居住, 四个月后,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五月初八日巳时, 夙依诞下一女, 由薰依抱回贝勒府, 自己则遣散了若仙舞坊的舞姬, 不知去了哪里……
    几乎是同一日, 病入膏肓却勉力支撑数月的常总管轻轻抚着小女儿的脸蛋, 给她起了个名字, 叫冉袖, 希望她将来能轻舞长袖, 婉转玲珑一如她的娘亲. 再三请求我和胤禩好生照顾好这个甫出生就即将无父无母的孤女, 我们含泪答应了, 他就微笑着, 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玛从额驸府拨了一个李总管过来接手打理府上杂物, 除了我们阖府都不习惯改口, 依旧常常叫他常总管以外, 一切都正常而平稳的继续着……
    两个小小的婴孩乖乖地并排躺着睡着, 就像两个圆嘟嘟的小番茄, 我爱不释手的看着, 再汐儿的再三催促下才披上一件夔花云锦折枝墨梅的褂子准备出门去探望茧琳, 已是五月末的天气, 暑意渐渐浓了, 马车行进了一柱香的功夫, 只觉得异常憋闷, 掀开小帘一看, 天上已是乌云压顶, 眼瞅着就要下大雨, 正琢磨着是不是改天再去, 雨就已经下起来了, 雷声隆隆大的吓人, 马受了惊吓, 直直的往前跑.
    车夫好不容易才让马停住, 对我道:“福晋,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样子, 小的怕马再乱跑, 要不您先到边上茶楼歇上片刻, 小的在外面侯着, 待雨停了再做打算?“
    我嗯了一声, 撑着油伞下车, 走进路边的茶楼, 茶楼里空空荡荡, 我正准备寻个雅座坐下, 一眼就看见角落坐着的人正是年羹尧, 他也一眼看见了我, 起身走到我身边道:“一到下雨天年某就与福晋格外有缘, 相请不如偶遇, 不如就由年某请福晋喝杯热茶吧.“
    我也不推辞, 将油伞收起立在门口, 跟着他到一角落座, 年羹尧伸手叫小二过来, 点了几个菜,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竹纹锦袍, 可是脸色有些苍白, 嘴唇也发干, 隐隐透着病色, 也不和我说话, 只静静坐着. 不一会儿, 小二端着一道松鼠桂鱼上来, 色泽亮丽, 味道香浓, 令人食指大动, 年羹尧头也没抬, 及其自然的从鱼腹部夹一大块最肥嫩的肉放在我碗里, 道:“舞儿, 这是你最爱吃的, 多吃些.“ 我一愣, 年羹尧也反映过来, 有些尴尬道:“不好意思, 八福晋.“
    小二又陆陆续续上了几个菜, 他不时夹菜给我, 然后静静看着我吃, 我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食不下咽, 问道:“年……年大人, 你怎么不吃.“
    年羹尧笑笑, 道:“我今儿有些发热, 不能和你同吃, 怕过了病气给你.“
    我微微颔首, 果然是病了, 怪不得也没了平日精明强干, 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的那种阴郁气质, 我放下筷子, 随意问道:“病了更不能不吃东西, 我帮你再叫些菜可好?“
    “不要, 看着你吃东西, 感觉也挺不错.“年羹尧手肘撑着下巴, 望着窗外.
    我愣住, 半晌, 拿帕子擦拭一下嘴角, 微笑道:“我饱了, 雨也小些了, 去不成十三福晋那里， 我也该尽早回去了.“
    年羹尧回转过脸, 脸上有些异样的潮红, 呐呐道:“好, 我送你.“
    他说着起身结帐送我出门, 门外的雨依旧很大, 我站定左右环顾却找不到马车和车夫的踪迹, 年羹尧似乎知道我在找什么, “等着我.“ 话音未落就一下子冲出了街外, 我撑起伞, 对着倾盆瓢泼的雨幕, 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街角……
    我正等得有些担心, 遥遥看见自己的马车由远驶近, 坐在车夫边上的正是年羹尧, 浑身都湿透了, 车夫甚是歉意道:“小的该死, 到远处躲雨去了, 没想到雨没停福晋就急着走.“
    “没事.“ 我跨上车, 对年羹尧道:“年大人既然身体不舒服, 我还是先送年大人回府吧. 外面雨打, 请年大人进车里来避雨吧.“
    年羹尧微微一怔, 钻进车厢, 雨势依旧很大, 雷声轰鸣, 车夫不敢大意, 驾着马车缓缓行进. 我拿出帕子, 递给年羹尧, “擦擦脸吧, 全身都湿透了.“
    见他斜倚在窗边, 脸显得更红, 眼神游离, 我不由得伸手在他脑门上一探, 只感觉烫的吓人, 他突然整个人坐过来, 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脆弱的笑容, “舞儿, 你从小就不喜欢淋雨, 怕弄湿了裙子.“他的眼神带着异常柔软的疼爱, 缓缓阖上眼睛, 重重靠在了我的肩上.
    “呃……我不是舞儿, 年……年大人?“我轻轻摇晃着他, 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睡熟了一样, 毕竟是个病人, 我不忍心苛责, 只得拿帕子胡乱擦干净他脸上手上的水. 车厢里有着属于胤禩身上的那种温和凝神的香味, 而身边的年羹尧身上, 却全然没有那种温润的气息, 只有一种出鞘利剑那样冰冷锐利, 似是沁在了骨子里的孤傲, 与他此时靠在我肩上, 脸颊病态的潮红, 婴孩般幸福甜蜜的睡颜完全不搭配.
    不知道行进了多久, 一声巨大的雷声响起, 我被吓了一跳, 身子一抖, 身边的年羹尧也醒来, 精神似乎好了些, 他转过眼, 看见我肩膀已湿透, 略有些尴尬, 说了声“谢谢.“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率先开了口:“舞儿是谁? 和我长得很像? 你今天数次认错人了.“
    年羹尧笑笑, 点点头, 也未回答, 半晌, 问我:“八福晋, 你今天对我这么好, 是因为想趁机拉拢我去辅佐八爷么?“
    我摇头, 曼声道:“年大人未必把我想的太聪慧了, 我只是自然而然照顾一个病人, 更何况, 如果你会这么容易就能背叛四爷, 那么你就算来帮八爷, 也随时会背叛他, 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而且八爷朝廷上的事情, 我也从不过问.“
    年羹尧的眼神霎时恢复了锐利, 逼近我, 怡然道:“干嘛见了我就像刺猬一样把刺张开, 莫非你很怕我? 上次是谁跟我说,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诅咒我不得好死的?“
    我也针锋相对, 唇角勾起冷笑, “说什么诅咒不诅咒的, 年大人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 上次我只是给年大人讲个故事解闷, 年大人要怎么选择是自己的事情, 与我有什么相干.“
    马车也就在此时停下, 车夫的声音传进来, “福晋, 到年大人府上了.“
    年羹尧细细打量我的脸, 似是呓语般, “你很像她, 一见你就忍不住疼爱你, 可是你和她不同, 你用不着我的保护……“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 缓缓道:“年大人, 您到家了, 下车吧.“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道谢之后跨下了车.
    “回府.“ 我扬声道.
    车帘放下的一瞬间, 我看见雨幕中, 年羹尧望我的神色, 有种我看不懂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