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雨一直未停, 回到贝勒府前, 下车望见门口停着另一架马车, 极为熟悉的枣红色样式的车厢, 我心念一动, 连伞也忘记拿, 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府去, 就看见茧琳睡眼惺忪的坐在正厅里吃着葡萄. 看见我进来, 也不起身, 只懒懒道:“死月璃, 我等你等的快睡着, 你哪里去了.“
    她穿着的紫霞缠枝纹衫子看着还略有些潮湿, 鬓角的发丝也湿润的垂着, 发髻上一朵姚黄牡丹绢花仿佛吸收了水分一般盛开的绮丽放肆, 我过去抱住她, 呐呐道:“我本来打算去府上找你的, 结果遇见年羹尧, 他还生着病, 我就想着先把他送回家, 结果就到了这个晚膳时分, 我就回来了.“
    茧琳眼睛一翻, 抿着嘴笑道:“你重色轻友! 今儿晚膳我就在你这儿吃了, 狠狠敲你一顿.“
    我也乐开了, 一脸谄媚的推着茧琳的肩膀往屋里走, “成成成, 我的小姑奶奶, 我对不起您, 雨季将至, 我们家胤禩哥几个上永定河上游检查河工去了, 明儿才回来. 您今晚上说什么是什么, 住这儿都成, 先回我屋里换件干衣裳, 着凉了你们家胤祥还不过来灭了我.“
    茧琳眼角弯弯漾着笑意, “这还差不多, 晚上我要和你睡, 也没问题?“
    我奸笑起来, 妩媚的靠近她,“怎么, 胤祥的男色不够吸引你啦, 来勾引我这女色啦?“
    茧琳顿时惊的毛都炸起来了, 一脸的鄙夷, “我就喜欢女色也不喜欢你这类型的, 也不够温婉, 还不如我们家小玉呢.“
    我一脸哀怨跟个小媳妇似的带着茧琳换了干净衣裳, 她一向无肉不欢, 我就嘱咐厨子多做几样精致的肉菜, 白松鸡、南煎丸子、福寿燕菜、珍珠海参、玉带虾仁, 几样菜倒让茧琳添了三碗饭, 吃了个盆干碗净.
    望向窗外, 天色暗下来, 雨也停了, 四四方方的庭院, 种以白果, 牡丹蝶兰等, 香气馥郁, 在这样雨停后空气清新的夜里香味尤甚, 兼在中间一汪碧池新修建以一拱木头小桥相连, 旁堆乱石假山, 曲径通幽, 颇有意趣.
    茧琳站在院子里久久凝望假山一角, 再回转过来的眼神已敛了笑意, “璃, 现在是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了.“
    我点点头, 明白她的含义, 环顾四周, 一片幽静, 压低声音道:“嗯, 一废太子, 离我们不远了.“说着, 自己的心理也莫名的烦乱起来.
    “嗯.“茧琳和我站的近些, 低声问:“我们该怎么阻止?“
    我抬眼, “茧儿, 你是为了帮太子?还是为了帮十三?“
    “帮太子就是帮十三.“茧琳攥紧了拳头, “敏妃生前一直和十三说他的皇阿玛是如何如何的好, 十三心里有多看重他的皇阿玛, 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被康熙伤害.“
    我牵着茧琳踱到那小桥的高处, 倚栏抬首而望, 树桠间的天幕靛蓝, 星子璀璨, 夕月残弓, 晚风卷来阵阵沁脾花香, 渐渐抚平我浮躁的心绪, “茧儿, 我们就用自己的方法, 阻止他们去秋猎. 太子被废的导火索也是因为十八阿哥死了, 可是太子毫无伤感, 引得康熙暴怒, 我明儿就进宫想办法阻止十八阿哥跟着去围猎!“
    茧琳用力颔首, “好, 我会尽力阻止胤祥去秋猎, 只要咱俩任何一边成功, 就算是成功了!“她说完, 过来用力抱着我, 伏在我肩上, 极轻声的说:“璃, 要是我失败了, 胤祥真的被圈禁十年, 怎么办?而且以后……以后胤祥真的跟着老四去夺嫡, 害得你家老八……我……我不敢想, 对不起……璃, 胤祥他们……我觉得好对不起你……“
    我轻拍着她的肩, “茧儿, 有些事情, 我们是没有退路的, 我告诉你, 我不怨你, 你完全没什么要对我道歉的. 你只是选择了疼爱体贴你的丈夫.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成为对立的立场, 走上相悖的道路. 我都会祝福你.“
    茧琳忽然着急的哭了, “不可以, 璃, 我们永远不会对立, 我不管胤祥说什么!!我……我不能让你死.“
    我帮他拭掉眼泪, 嗔笑道:“笨蛋, 你让我死我还不想死呢, 不说这些丧气话, 吃碗甜豆花让奴婢早些侍候您睡吧.“
    茧琳也咧开微笑, 跟在我后面絮絮叨叨, “我要穿你那件粉色冰绡的寝服, 明儿早上你给我梳头发, 还得给我煎荷包蛋!!“
    “是是是, 福晋大人.“
    今晚的月色很亮, 清凉如水, 茧琳在我身边睡的香甜. 她说的没错, 以后, 她即便只是随着她的丈夫, 也就意味着要与我为敌, 而我, 就算可以冷笑说自己不会对敌人心软, 又岂会不顾念以往的情分? 老天, 你安排我和茧琳来这一遭, 这般美好的感情, 难道还要眼睁睁看我们阋墙为敌么?
    只作一枚棋子, 我好不甘……
    大清早就起身为茧琳做好了早膳, 看她乐呵呵吃完回府, 一直送到府门口, 知道她的马车转弯消失在街角, 我方才回过头, 唤过玉珠, “帮我梳妆, 让汐儿给弘旺和冉袖也换好衣裳, 我要带她们进宫.“
    玉珠还没回来, 绾一个简单的垂髻, 别上一根翡翠玉梳, 东珠珞子步摇从耳边垂下, 汐儿进屋看见, 说一句“太朴素了“, 随手拿起一个孔雀簪花为我戴上, 长长的金色累丝孔雀尾, 孔雀嘴里还叼着一颗水晶, 阳光下晶亮剔透的像一颗泪.
    汐儿帮我整了整云青色大纱团花旗装的下摆, 她穿了一件桃红色兰草蝴蝶纹的旗装, 颈上还有一串长长的东珠链子, 闪着浑圆温润的光泽. 见我一脸满意的望着她, 嗔怪道:“福晋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在福晋身边久了, 穿衣的门道我还是懂的, 要是我今天穿的朴素寒酸跟个小媳妇似的, 那让荣妃和嫔那些人瞧见肯定又要说福晋把府里妾侍欺负得要死, 我就猜到福晋今儿肯定穿的朴素, 所以穿的鲜艳些, 让她们无话可说, 很难看么?“
    我取出两只羊脂白玉的镯子套在汐儿手上, 手撑下巴笑眯眯欣赏着, “汐儿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今天你漂亮的简直让我想调戏之, 扑到之……“
    汐儿毫不客气伸出手指戳在我的脑门上, “都当额娘的人了, 还这么没个正经, 赶紧出门了.“
    我嬉皮笑脸跟着汐儿出去, 乳母和嬷嬷已经抱着小弘旺和小冉袖上了马车, 新调来的李总管急急跑过来跪下, “福晋, 老奴有事禀报.“
    我抬手示意他说, 李总管低声道:“纳兰明珠大人, 昨儿个夜里……过世了, 想必惠妃娘娘此刻也知道了, 福晋进宫也应尽量劝慰才是.“
    “嗯, 知道了, 我会的, 谢谢你.“我点点头, 跨上马车.
    六月间的天气, 阳光照在身上, 火辣辣的热, 打神武门进了宫, 没走上几步, 额头上已是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紫禁城上的琉璃瓦反射着阳光, 硬生生的扎眼.
    “福晋, 今儿是宫里听戏的日子, 皇上和娘娘们应该都在畅音阁戏台子呢, 您怎么往钟粹宫走?“汐儿轻扯我的袖子问道.
    我继续往前走, “刚才没听李总管说么, 明珠大人过世, 惠妃娘娘府上和明珠大人府上本就是表亲, 现下惠妃娘娘必定没去听戏, 咱们先去安慰安慰才是.“
    钟粹宫主殿内, 惠妃独自坐着, 神色寂寥得望着远处一角, 身边陶姑姑眼睛红红的, 显然哭过, 见我进来, 正欲起身和我见礼, 被我轻柔拦下, 缓缓跪在惠妃面前, 大热的天, 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惠母妃, 您还好么? 手怎么这么凉.“
    惠妃慢慢的移过眼神望着我, “璃儿, 到底是一家人啊, 我连去看看都不能, 只能在这儿坐着, 我……“她的眼圈儿红了, 却努力隐忍着不哭.
    陶姑姑又偷偷的转过身去拭泪, 我劝道:“让直郡王去探望一下也是好的, 您的心意, 明珠大人在天有灵也会体谅的.“
    陶姑姑止住泪, 也顾不上规矩, 怒道:“胤褆气的小姐还不够么, 他那个人眼里只看得到利益, 又哪里看得到感情.“
    惠妃眼里的悲伤更深, 缓缓道:“也顾不上璃儿你笑话了, 胤褆从小就想个太子一争高下, 他是长子却并不是嫡出, 可是他就像魔症了一样觊觎太子那个位置, 而明珠伯父, 也是一直暗中支持他这么做, 和支持太子的索额图一党明争暗斗, 如今这个支持者过世了, 胤褆颓丧的连府门都不想出一步, 更别说去悼念了, 真真儿是人走茶凉啊.“
    我怔怔的, 不知该劝什么, 良久, 惠妃冰凉的手抚过我的脸颊, “璃儿, 到底还是只有你最关心我, 对了, 你姑姑她们都在畅音阁听戏呢, 你也去和她们说说话儿吧, 我自己静静就好了.“
    陶姑姑也一脸黯然, “都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 八爷的心肠就随了咱小姐一样温雅平和了, 唉……福晋放心去畅音阁吧, 奴婢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我点点头, 起身告辞. 汐儿一直跟在身后, 待走得远了瞧瞧问我一句:“已故的索额图大人生前一直是支持太子殿下的, 他和太子是不是也有亲戚关系?“
    我点点头, “嗯, 索额图是已故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叔叔, 立场上当然是支持太子的.“
    隔的老远就听见畅音阁里咿咿呀呀的唱着一出, 虞姬那撕裂丝绸般辛酸落寞的音调:“汉兵将吾困，四下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怎聊生……“
    自古成王败寇, 若是我不改变历史, 怕是这调子我就要唱给胤禩听了, 身子像泼了冷水一般精神起来, 深吸一口气, 面带微笑走进畅音阁.
    一眼看见正中明黄色銮驾坐着康熙, 太子就坐在一边, 众妃嫔都暗自抹着眼泪听戏, 太子嘴角却勾勒着笑意, 想来知道明珠过世, 对他而言算是个好消息吧. 只可惜他这么不知收敛, 康熙又怎么能不发现, 到底太子这个位置, 不用胤褆抢, 他一样是坐不稳.
    宜妃一转眼发现我, 悄声拉我和汐儿过去她身边坐下, 良妃也瞧见, 抱过孩子笑的眼睛都弯了, 也不敢扰了皇上看戏的兴致, 抓着弘旺的小手就不愿放开.
    我斜斜一瞟, 正望见荣妃轻摇团扇看向我们这边, 妆容精致的脸也止不住那狰狞厌恶的表情, 我唇角勾起一个满足的笑容, 她脸上厌恶的表情就更深一层. 戏台上, 船夫不断催促项羽登船, 项羽纵是落难, 仍不改去霸王本色, 念白道:“想吾项羽，威名四海，无人不知；今日兵败至此，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也罢！待我自刎乌江，以谢天下！“韩信手下四将追来, 项羽已自刎江边, 他是真的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亦或自己返乡崛起, 再战刘邦之后, 若真的胜了, 身边没了执子之手的虞姬, 又有什么意义？
    下一场戏准备的空档上, 和嫔从后排座位上起身, 袅袅婷婷的走过来, 腰肢轻摆, 无限婀娜, 装似怜爱的望着小弘旺, 忽然很是惊惶的叫起来, “哟, 快看呐, 这孩子眼角有一颗痣, 和八福晋可是一模一样, 知道这是八爷滕妾张氏的孩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八福晋自己生的呢.“
    不用抬头也知道, 在场诸多嫔妃的眼光已经聚集过来, 康熙也起身过来, 满是疼爱之情的从良妃手里抱过小弘旺, 朗声对她笑道:“这眉眼长得多像胤禩小时候的, 长大一样也是个美男子.“说着随手摘下腰间明黄丝线珞子, 逗着弘旺玩, 弘旺咿呀呀的笑着, 胖乎乎的笑脸上还有浅浅的酒窝, 良妃趁机逗弘旺说话, “弘旺, 叫皇玛法, 皇～玛～法～.“
    弘旺居然真的开口, “花……啊……啊……“虽都算不上说话, 也把康熙高兴的不行, 惊叹连连, “他叫朕了, 弘旺叫朕皇玛法了.“ 密嫔王氏也过来我的身边, 含笑对皇上道:“和嫔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上次胤衸回去和我说起我还没注意到, 原来我和璃儿做眼角都有一颗痣呢, 可是十五, 十六, 十八他们仨都没有, 要说长了一样的痣就说弘旺是璃儿生的, 那我和璃儿也定是沾亲带戚的了.“
    汐儿也凑过来道:“这就是缘份, 福晋待这孩子如亲生一般, 这孩子也天生与福晋亲厚.“
    一帮人聊的和乐融融, 康熙看来兴致极好, 对汐儿道:“你就是弘旺的生母吧, 赏!!“ 我和汐儿一同跪下谢恩, 又一台戏开场, 康熙直接抱着弘旺坐回去, 宜妃良妃也抱着冉袖凑上去, 我拉过密嫔王氏的手, 小声道:“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密嫔颔首应允, 随我往畅音阁的外间走, 我也不拖延, 直截了当道:“最近我听人说, 十八阿哥常常咳嗽? 伤风着凉一直未好?“
    说到这个, 王氏的脸上也蒙上一层忧郁, “是啊, 胤衸一直咳嗽, 有些发热, 时好时坏, 太医用了好些药也不见起效, 皇上也成日担心.“
    我轻拍她的手安慰道:“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胤衸还那么小, 应慢慢调理才是, 我这几日着人在民间寻了几个方子, 明儿送进您宫里去, 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让胤衸着凉受累, 眼瞅着这夏末秋初的天气, 皇上又要开拔木兰秋狝了, 要是胤衸跟着去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奔波, 他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
    我这么一说, 密嫔眼圈儿都红了, 眼泪直在里面打转儿, 感激道:“前些个日子皇上还和我提到要带着胤衸去秋猎, 如今看来真是不能去了. 胤衸那孩子老是跟我提到你, 说想见璃姐姐. 璃儿是我的恩人呐. 早些年冒死救过小十六, 现在就这么关心小十八, 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听她语气算是答应了, 宽心笑道:“我还该感谢胤衸呢, 上次我被和嫔百般留难, 还是胤衸那孩子帮我说话, 替我解围, 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子正气, 我也喜欢的不得了.“
    待到戏唱完, 众妃依依散去, 弘旺已在康熙怀里睡着了, 康熙很是舍不得这可爱的奶娃娃, 嘱咐我要常常带他进宫来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觉得康熙在很认真的打量我的脸, 和嫔那句话怕是他尚未释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