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福晋, 福晋?“汐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将手中的书放下, 汐儿在我肩上披一件兔毛软缎的坎肩, 问道:“福晋想什么? 那么出神, 这一页书看了快一个时辰了.“ 我咧嘴笑笑没说话, 自从三阿哥胤祉向皇上告发大阿哥胤禔用喇嘛巴汉格隆魇术魔废皇太子之事发生之后, 康熙下旨将胤褆废去一切职务, 降为闲散宗室, 胤禩接替胤褆查明前内务府总管凌普贪赃一案, 张明德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我的心里却始终不舒服, 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李总管带着个小太监模样的走进来给我问了安, 那小太监上前道:“请福晋屏退左右, 奴才有事禀告.“ 我抬眼让李总管和汐儿都先出去, 上下打量着这小太监, 隐约记得是我成亲之后才分到翊坤宫宜妃姑姑那儿的, 那小太监见旁人都出去了, 才“噗通“一声跪下, 急急道:“福晋, 大事不妙了!! 大阿哥也不知发了什么疯, 一大早的苦苦哀求说要建皇上, 皇上以为他是来求情的, 结果他却说相面人张明德曾经说八阿哥有大贵之相,非常之福，宜为储君, 皇上这几天正在气头上, 当即就派了诸位阿哥去捉拿那张明德归案审理, 宜妃娘娘知道这事, 怕会对八阿哥不利, 所以就派奴才先来和福晋说上一声, 早些做准备应对.“
    我的心似是一下子被抽紧了, 却也叹了口气, 该来的, 还是来了. 我将那小太监扶起来, 推门出去问李总管:“八爷今天人在哪里?“
    李总管想来想, 答道:“最近爷都是在查前内务府总管贪渎失职的案子, 若是不在宫中, 照理说应该就是在内务府了.“
    我唤过那小太监, 道:“我这就进宫去探探皇上的口风, 你就跟着李总管去找八阿哥, 然后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那小太监答应着, 跟着李总管径直出了府门. 我大步往门口走几步, 却又折返回书房, 提笔写了一个食谱, 唤汐儿进来交给她, “去吩咐厨房照着这个做, 尽快做好, 我要带着进宫.“ 汐儿见我神情霎时间变得严肃, 欲开口问我原因, 我打开衣橱, 胡乱翻着衣裳, 叹息道:“汐儿, 先别问了, 快去照做吧, 很快你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汐儿听了, 也就不再问, 往厨房去了.
    我对镜, 深深吸一口气, 一颗一颗解开身上碎花青色锦缎绸衫的扣子, 换上一身云锦团花如意纹的旗装, 头上斜插一对玉质南珠步摇, 近来夜里常常睡不着, 面色苍白, 打开胭脂盒子, 在腮间轻点了脂粉, 首饰匣中珠翠金灿灿的耀眼, 往日不是最喜欢一支一支的戴在髻上, 今日却不知该如何打扮成平常最普通的装扮, 良久, 才取了一支赤金盘螭流苏簪别在髻尾, 郑重的站起身来, 厨房渐渐有香甜的味道传来, 我静静坐在门前, 努力在想等下见到皇上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想来想去, 脑子里都只是一片空白.
    汐儿提着食盒出来, 跟着我上了马车, 玉珠也小跑出来, 递一个手炉给我, 还不忘嘱咐我一句, “福晋要早些回来, 若是起风了千万莫忘记将披风帽子戴上, 不然要着凉的.“ 我被这简单琐碎的关心所温暖, 对玉珠笑了笑, 放下了马车上的帘子. 马车开始移动, 我低下头, 袖口三四寸长的白狐毛, 轻轻软软的拂在珐琅铜的手炉上, 我缓缓摸着, 低声道:“汐儿, 咱府里最近可能……可能会发生些不顺遂, 你要有些心理准备才是.“
    汐儿蹙了眉, 问道:“福晋从刚才说话就只说了一半,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和废太子的事情有关?“
    车辇门上的珠佩叮咚作响, 互击的声音, 平时觉得悦耳, 今日又微觉有点扰心. 我掀起窗帘, 抬眼看着街道两旁的行人. 因为是正午时分, 街道两旁除了一些小贩便没什么人. 想了一下, 轻声道:“之前皇上发现大阿哥胤褆以魇术控太子心神时, 曾说过, 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 即国之贼. 如果胤褆为了挽回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印象, 就把这盆脏水泼在了胤禩身上, 说相面人张明德曾言八阿哥有大贵之相, 非常之福, 皇上现在已气得失了理智, 我今日就是入宫去试探情况, 若是皇上真的很生气, 胤禩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没想到汐儿听了反而一笑, “哦, 原来是这样, 我当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呢, 福晋的心思我还是知道的, 您巴不得爷只是闲散宗室呢, 那样就能带着您天南海北到处看看, 再说等皇上消了气, 就会明白八爷绝无夺取皇太子位之意了.“
    不觉间, 便见到咫尺的皇宫, 明黄色的琉璃瓦在粼粼阳光下耀眼如金子般, 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派富贵祥和的华丽之气. 秦公公正从养心殿出来, 看见我过来, 向我请了安, 我说明来意, 他就引我去见康熙.
    “皇阿玛吉祥.“我恭敬福身, 康熙轻轻“唔“了一身, 稍一抬手示意我起来, 脸却向着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碧纱琉璃窗上的并蒂莲窗花出神, 良久才回转过脸, 缓缓道:“璃丫头是听说了胤褆的奏报才来的吧.“他的语气很是冷淡锋利, 可是面上的表情却是掩不住的疲惫, 辫子上的白发也更多了.
    我摆出一张毫不知情的单纯笑脸, “啊, 胤褆皇兄奏报什么了?“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动手打开, 将里面一只白玉碗端出来, 继续道:“最近璃儿读了本书, 是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写的, 真没想到曹大人是如此雅致之人, 竟然还专门写个这本书来讲如何制作甜点, 所以璃儿就照着做了一个, 特地拿来给皇阿玛尝尝.“
    康熙这才收回望我眼神去看那碗, 里面是看着雪白柔软的乳酪状点心, 散发着浓郁可口的杏仁香气, 康熙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脸上渐渐显了笑意, “璃丫头到底贴心, 这杏仁酪很是香甜甘美, 怎么做的?“
    我低头在食盒内取出一碟云片糕, 微笑道:“儿臣孝敬皇阿玛是天经地义, 近来天气干燥, 璃儿想着杏仁润肺, 为皇阿玛做杏仁酪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杏仁酪是用甜杏仁吧热水泡了, 加炉灰一小撮, 入水, 候冷, 捏去皮, 用清水漂净, 再量入清水, 兑入江米, 像磨豆腐那样带水磨碎成极细的粉末, 用绢袋榨汁去渣, 以汁入调, 煮熟, 兑了奶子, 最后加上西洋雪花白糖.“
    说话间康熙已将一碗杏仁酪吃完, 心情似乎开怀不少, 笑道:“可见江南是个好地方, 曹寅当年做朕侍读的时候, 怕是连糖和盐也分不清楚, 对饮食毫无讲究, 如今却可以想出这么繁杂的点心来.“
    眼见气氛不错, 我正欲再说些什么, 秦公公进来禀报说四阿哥有急事求见, 我一下子皱了眉, 按理应当回避, 可是在这个重要时刻, 我不禁很想知道他此时会有什么举措.
    康熙颔首, 秦公公向后一闪身, 躬身请胤禛进来, 我装作收拾着桌上的食盒, 胤禛也不看我, 拱手道:“儿臣参见皇阿玛, 儿臣是特来禀告皇阿玛, 已将相面人张明德缉拿归案.“
    我手一软, 白玉碗的边缘磕在桌上, 发出轻微声响, 康熙见了, 淡淡道:“璃丫头先下去歇着, 待我和老四说完话.“
    我依言起身, 谁知胤禛却望著我, 缓缓道:“八福晋先别走, 此人与八福晋也多少有些关系，儿臣发现这张明德就是十二年前, 涉嫌在秋猎时绑走八福晋的反贼之一, 此次进京, 必是又欲图谋不轨,所以特来禀告皇阿玛此事，望皇阿玛明察.“
    我咬紧了牙齿, 阴郁的恨意笼罩心头, 这宫中, 也只得胤禛见过张明德并且知道他另一重身份的, 他果然是要落井下石么. 心里是这样怨怼, 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一脸新奇的问道:“啊? 当年的反贼? 都时隔那么多年了, 我都忘记长什么样子了，四哥当真确定么?“
    胤禛的唇薄如剑, 一字一顿道:“记得, 他逃走之前割伤了你的脖颈.“
    我背对着康熙, 勾起唇角, “四哥, 你真的是记错了, 璃儿颈上的伤是反贼当年挟持璃儿走的时候划伤的.难道四哥忘记了, 当时我趁反贼不备逃了出来, 四哥带璃儿回去, 和皇阿玛禀告说是在扎营处西南十五里处找到我的, 骁骑营总领率兵追了五天也没有追到那些反贼, 四哥又怎么会见过?“
    胤禛的脸色微微变了, 半晌, 低声道:“八福晋这么一说, 怕是真的记错了.“ 我浅笑不语, 他当年帮我向康熙隐瞒过张明德的去向, 今日我亦不会允许他揭穿.
    康熙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 挥了挥手, 不耐道:“你们都下去吧, 朕会好生审理张明德一案的.“
    我和胤禛相对一视, 各自收回眼神退出东暖阁去.
    我看也不看胤禛, 大步往神武门走, 不用看也知道, 胤禛就跟在我的身后, “璃儿……“
    我猛的回转身, 压低声音, 漠然道:“四哥唤我做什么, 是想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如何抓到张明德的么?“
    胤禛冷峻的面容没什么表情, “他就在出城不足三里处的茶亭, 看样子倒是很想被人抓回来, 见到是我抓他, 竟然还问我能不能再见到你.“
    我恨的几乎不能自持, 怒道:“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自己夺嫡的踏脚石, 用这种方法除去胤禩这个竞争对手, 是不是很有趣!!“
    胤禛的唇紧紧抿着, 我看到他不经意间攥了拳, 咬牙不语, 半晌, 才低低道:“那是皇阿玛要抓的人, 不是我抓到, 也会是别人.“
    我冷哼一声, “胤禛, 是我太一厢情愿, 我总以为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可是这是在宫中, 我们总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不过我不会让你伤害到胤禩!!“
    “是啊, 我们生于这宫中, 总免不了这一天的.“ 胤禛大笑, 豁然间, 隐见苍凉, 我不愿再说, 转身走开, 他立在我身后, 低低的, 决然的唤了声:“璃儿, 你要记得, 我欠你一个愿望.“
    我忿忿回头, “是, 我记得, 我是不是该指望这愿望来求您饶我一命!“
    胤禛眼中被伤害的心痛神情转瞬即逝, 阳光明明那么刺眼, 我却觉得浑身入骨的冰凉.
    两日后, 禁军冲入府中, 将胤禩锁拿, 领头的统领宣读着康熙的圣旨, 其上的每一字, 我都记得……
    “皇八子胤禩柔奸性成, 妄蓄大志, 朕素所深知. 其党羽早相要结, 谋害胤礽, 今其事皆已败露, 著将胤禩锁拿, 交与议政处审理.“
    阖府尽是慌乱的神色, 我立在院里, 出奇的镇定, 与胤禩遥遥相望, 他的面容坦然, 唇角甚至有着一丝不屑的微笑, 朝中的大臣多是支持他的, 他还有那些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 任谁也会知道, 他会没事.
    可是以后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