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我转过身,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到地板上摔的粉碎. 如何, 如何才能让那个外表温和, 内心倔强的男人能好好活下去, 若是真的可以, 我死不足惜……
    我听到他离开的声音. 慢慢的走到窗台前, 看着他, 走的那么义无返顾, 白色的长袍瞬间灌满了风, 腰间的璎珞穗子像是燃烧开来. 我明白, 若是不能保证胤禟他们的安全, 他宁愿与他们同生共死.
    我贴着墙壁缓缓的坐下来, 地板冰冰的.
    突然开始想念那些有梦的日子, 那些可以每天看着他站在花园里仰望星空, 幻想与他到江南男耕女织, 亦或去草原木马放羊……
    待眼泪风干, 我唤来玉珠, 服侍我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苏锦团蝶穿花襦裙, 准备进宫去探望宜妃. 宫中依旧如往常般安静, 路上遇到个穿着荷叶碧色宫装的宫女, 很是年轻秀丽的陌生面孔, 也不认得我是谁, 对我一福到底, “小主吉祥.“
    玉珠还要解释, 被我拦下:“认真这些做什么? 我在这宫中来来回回十余年, 也认不全那些小主, 再说是我自己穿的普通, 别难为她了.“
    玉珠眼见那宫女走的远了, 方才小声叹息道:“这些年选进来的小主, 听说有些都没见过皇上的面儿呢, 真是怪可怜的.“
    我含了笑, 缓缓道:“皇上勤政爱民, 不好女色, 那就是这些妃嫔可怜. 反之若是皇上贪慕女色,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那么妃子是幸福了, 可是天下百姓却可怜了. 只能叹一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
    玉珠憨憨一笑, “满人家的女儿多数连字都不识, 福晋说的那些个诗啊词啊玉珠真是一句也听不明白, 不过福晋说的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抿嘴笑着继续往前走, 途经储秀宫, 我的心一痛, 还是轻声走了进去. 偌大的储秀宫此时已经空置着, 刚迈上台阶, 就听见一个太监正在说话:“婧儿, 侍候废太子那样的好差事怎么就不做了, 要调来这儿守这空屋呢?“
    那宫女道:“那幽禁废太子的咸安宫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您不知道啊, 废太子狂躁成疾, 终日借酒消愁, 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大声责骂那些个福晋滕妾……还有几个前去侍候的宫女, 也都……都被糟蹋了……我宁愿就在此处安安静静的住着,等到二十五岁一过就可以出宫回乡和家人团聚.“
    那太监将声音压的极低, “唉……四执库的小安子是我同乡, 几个月之前不是随着一起去木兰围场了么, 那时他听说太子与不正当人士接触, 要不顾一切强行让皇上离位, 自己即位. 皇上听说了之后大怒, 立刻就回了京城,下旨以“狂疾益增, 暴戾僭越, 迷惑转甚“这些个原因, 再将太子给废黜了, 先是圈入宗人府, 然后又幽禁在咸安宫.“
    那宫女又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无心再听下去, 转身出了储秀宫向左走. 玉珠看我的表情变得严肃, 期期艾艾的问:“福晋, 您这是要去哪里, 翊坤宫在右边呢.“
    “去咸安宫.“我吐出三个字,也加快了脚步.
    走过去这短短的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我在想如今的胤礽的样子, 当初的意气风发,桀骜不羁怕是已经消散了, 我曾经竭力阻止茧琳和这个男子有过多的接触, 因为我从心里对他的未来感到不安, 可是真的确切知道他不会再有东山再起之日后, 浮上心头的居然是淡淡的惆怅.
    出乎意料的, 咸安宫的大门敞开着, 胤礽就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 半躺着的姿势, 手撑着下颌, 头垂的低低的, 似乎睡着了. 身上一袭素白的袍子, 淡淡的云水暗纹,他从未穿过这样素淡的颜色, 衣带随意一束，垂下一块浅碧的翡翠玉佩，玉佩上的丝绦长长拂拭着袍子，他的发色隐隐有些花白, 眼角也生了皱纹. 待我再走的近些, 他睁开眼, 眼神没有以往的狷狂, 反而多了几分清逸孤傲, “你是老八家的福晋, 真是稀客.“
    我笑笑, 没有吭声, 他站起身来, 欲走向我, 却很不自然的看了一眼咸安宫的门槛, 眼神略过一丝凄然, 到底没有迈出来. 我装作没有看见, 径直走进咸安宫, 道:“这里很清静, 你的脸色也比我想象中好上许多.“
    胤礽跟在我后面, “你怎么想起来这里, 是不是听了外面的传言, 来看看我现在的落魄, 好解了前两年我险些侮辱了你的怨恨.“
    我自顾自坐下, “胤礽, 不管你信不信, 我没有怨恨你, 做不了朋友不代表就一定是仇人.“
    胤礽面无表情的坐在我身边, “你看起来总是一副老神在在，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所以我才一直讨厌你, 你是不是早就认定我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才在茧琳那里说尽了我的坏话, 让她厌恶我?“
    我莞尔,“我承认,我确实不希望你和茧琳在一起,不过茧琳自己有自己的选择,我也不会干涉.“我顿了顿, “其实我今天来, 是纯粹好奇一件事, 我听人说你在秋猎时曾经和外人接触, 欲篡夺皇位, 到底是不是真的?“
    胤礽苦笑起来,“若我说不是真的,你会不会信? “
    我轻抚茶盏,“最近不利于你的传言满天飞,说你酒后狂躁打骂福晋, □宫女的那些我都相信.不过说你欲篡夺皇位我就不相信了,这个做法再傻不过了, 你不是那么个笨人.“
    胤礽哈哈大笑起来, “难得还有人相信我, 那些个据说与我勾结的反贼我确实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他们拿到了我的印鉴和玉佩, 伪造书信说与我合谋欲杀皇阿玛, 这些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们都肯承认, 皇阿玛自然不相信我是无辜的.“
    我起身向前走几步,“看来是有人雇下死士来陷害你喽,你认为是谁?“
    “年羹尧.“胤礽狠狠吐出这几个字,转而又释然了,“不过这样也好,不是年羹尧,也会是别人,总之这个位置皇阿玛不想让我坐, 而我自己也不稀罕坐了,布哪一个棋子，都不影响结局.“
    我也没多大的震惊, 走到咸安宫门口, 微笑道:“既然我已释疑,也不叨扰二哥休息了.二哥多保重,我先告辞了.“
    他缓缓抬眼望我,“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不置可否,“也许吧.“
    他问:“那茧琳会不会一直很幸福?“
    我微微颔首,“我想会的.“
    他又问:“我会不会一直被关到死?“
    我心里微微一颤,对上胤礽疲惫的双眼,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他说:“谢谢.“
    我驻足一刹, 又继续向前走. 寒风呼啸, 花树凋残, 枯枝折断在地上, 只看着, 便冷到心底里去了……
    玉珠看我脸色苍白, 关切道:“福晋, 要不……要不改日再去探望宜妃娘娘吧, 您的脸色不太好, 还是早些回府吧.“
    我嗯了一声, 放慢了脚步, 大口呼吸着凛冽的空气, 一个身着海棠红洒金宫装的少妇从老远经过, 我正觉得眼熟, 玉珠惊讶的开了口:“哇, 福晋, 您看这件衣裳, 您居然有一身一模一样的呢! 只不过压了箱底好久没见你穿过了.“
    我一怔, 那年轻少妇就看到了我, 向我走过来, 眉眼还带着些惊喜, 正是胤禛的侧福晋年氏, 她含笑道:“你……你不是那个兄长错认的人么, 你住在宫里么?“
    身后的玉珠有些不悦, “什么你啊你的, 这位是八福晋.“
    “玉珠, 不得无礼.“我斥道, 又对年氏说:“上次匆匆一别, 忘记自我介绍, 我是八福晋月璃.“
    年氏有些尴尬, 脸颊绯红,“原来你就是钮钴绿氏常常提起的八福晋……“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身后的丫鬟轻声开口道:“侧福晋还是莫要聊天了, 您还要去向德妃娘娘问安呢, 若是去的晚了, 德妃娘娘又要不高兴了.“
    年氏一听, 脸上布了愁容, 端的是我见犹怜, 只得向我歉意一笑, 翩然离开.
    我走出宫门, 跨上马车就吃了一惊, 年羹尧就端坐在马车上, 玉珠险些惊叫出声, 年羹尧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在她后颈上轻轻一击, 玉珠就晕了过去, 年羹尧对我一笑:“放心吧, 她不会有事.“
    我掀开车帘, 看见车夫也不是自己府里那个, 重重放下车帘, 漠然道:“年大人这是要绑架我么?“
    “我怎么敢绑架你, 只是有想来看看你, 以慰我一场相思.“他近乎无辜的调侃着, 想起这些纵横之士的舌灿莲花, 我禁不住冷笑起来,“年大人的相思我可担当不起, 您刚把二阿哥从太子的宝座上拉下来, 为此还折损诸多死士姓名, 就不怕遭报应么?“
    年羹尧饶有深意的望着我, 声音还算平静:“杀人者人恒杀之, 什么业报, 也顾不了那么多.对了, 太子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车前进的速度不慢, 我望著窗外飞快向后的风景, 微笑道:“猜的.“
    车厢里一时平静了, 年羹尧拿出一块茯苓糕放在我手上,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托你的福, 舞儿在雍亲王府生活的很好, 虽然雍亲王只是把她当成你的影子, 为她做你穿过的衣裳, 你戴过的首饰, 不过舞儿什么都不知道, 她过的很开心, 雍亲王把所有宠溺都给了她, 尽管德妃不太待见她，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以前我每次看见你, 都会想起我妹妹, 想着将来该为她找个好归宿, 可是如今看见她, 却会想到你, 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想听你说话.“
    我将茯苓糕从窗口丢出去, 淡淡道:“不客气.“ 又转过脸瞪住年羹尧, 怒道:“你到底是不是变态的!!你怎么会喜欢一个长得和你妹妹差不多的女人!!“
    年羹尧骇笑起来, “你们的……性格……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啊……“
    马车在贝勒府前停下, 我一把扯开帘子, 准备下车, 想了想, 又猛地转过头对年羹尧说:“既然你妹妹现在是幸福的, 就永远不要让她知道真相.“
    年羹尧愣了愣, 我不理他, 下车走进了府门.
    “八哥不必说了, 我心意已决, 我就是不服老四, 要我乖乖的跟着他, 我宁愿死了!“胤祯含着怒气的声音传出, 接着就忿忿的跨出府门. 和我正面相对着, 他余怒未消, 见到是我, 面上带了委屈无奈, 叫我一声“璃姐姐……我……先告辞了.“ 就从我身边走了.
    胤禩立在园角一棵香樟树下, 轻摇折扇, 清悠淡定. 细细看去, 面容是难言的俊美英挺, 眼神清冷如水, 带着一种潇洒从容却又难以捉摸的气质, 恍如神祗. 他见我过来, 从容开口, “璃儿, 我尝试劝他们放弃, 然后离开, 你猜结果如何?“
    我坐在树下, “嗯, 他们一定是不情愿, 因为你无法将我的身份据实以告, 所以他们不能理解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禩, 你有什么打算?“
    胤禩靠在我身边, “璃儿, 如果我选择与看护他们直到最后, 你会不会怪我?“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了, 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好了.“
    我抬起手, 从指缝中看天上的云. 之后的一年, 我常常喜欢这么做, 由此感慨时光就这样静静逝去, 犹如天上的云彩, 仿佛每日远眺都会看见这些云, 其实我们当年看到的云朵, 已如倏忽间疾驰的岁月一般飘过, 轻盈的似乎让人感觉不到流逝, 然后远远的, 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