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7 第七章


我躺在床上,养着手腕上的伤。
    罪魁祸首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带着后羿也失了踪,山神醒来后二话不说便出去寻未归。徒留我一人缠绵病榻两月有余、至今无人问津。形容凄惨真真叫见者伤心闻着流泪!
    我时常一人在寂静冷戚的午夜梦醒时分泪沾红巾,本仙娥招谁惹谁了!
    每每我在梦中流泪时,好似总有一双手替我拭泪、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温柔而绝望地叹息,一声又一声,从极远的时空中传来,听得人莫名心酸悲戚。
    我哭得累了,睁眼看去却是满目的白花花的头发,竟是月老下凡找到了我。那心中压抑许久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我此刻只想抱着这糊涂老头大哭一场才好。
    “小仙实在委屈得很,手腕又被人扭断了,每况愈下。眼下见了仙友,又怀念起九重天上与月老喝酒的好时光,实在是——”
    月老也感慨良多:“我刚将你交代的五色蜜埋了下去,再瞅一眼你竟躺在了病榻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将这段时间的种种一一说与他听,忽觉是对是错、是直是曲已无从分辨。
    尤记得太乙真人的英雄榜上,金鹏大神正排在十一名,仅排在盘古、三皇五帝、女娲之后。画像上威风凛凛的大鹏鸟下,蚯蚓般的古文写的正是“振翅九天,云遮四海”这八个大字。
    这样的大英雄,却闲来无事跑来寻我的开心,到头来不知预备将我如何折腾死。
    我唯一盼的,便是他至此讨了个满意、从此放过了我就好了。
    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这九重天上琉璃宝玉,处处皆是碧澄澄明晃晃。可是啊两百年的时光都不曾填满的痛,一点一丝从我心里向外渗,只恨不得丢了这个只能流脓淌血的肉身。
    谢僚……我的谢僚……
    整整两百年,我瞧不见长生不老半分好,只因偌大天宫不及你一丝一毫。
    月老见多了风月之事一眼便叫他瞧出了我的心思,难免唏嘘道:“小仙女啊小仙女,这都两百年了,你莫不是还记着谢僚?”
    谢僚……我的谢僚……
    我慢慢钻进被窝,默默将眼泪藏在里头,反问道:“月老,你是掌管姻缘的。你说此身虽不老不死,可坏了也实在容易。只是那颗心如何去忘却?”
    月老叹气捋着雪白的胡子叹气:“也是也是。”
    往事如烟,那时我刚上九重天,距今不多不少正好两百年。
    那日昴日星官在我的文书按下了他的鸡爪印,我捧着那文书便兴冲冲地去找蟠桃园。这九重天是何等宽大,凭我一双脚如何能找得到?
    天上是没有日落天黑的,我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直到花盘上一丝水分也全无了,我才承认凭己之力实在不能找到那可恨的蟠桃园。
    我渴得要死,好在天河贯穿整个九天,我蹲下头准备喝个痛快——
    “你在做什么!”
    一个气吞山河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得险险栽进天河里去。
    我转头看去,只见迷雾之中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穿着一身英武的银色铠甲,手持红缨枪,模样煞是伟岸。
    彼时我孤陋寡闻,竟以为在天庭中持枪的,又穿了一身铠甲,这样的人必是二郎神君无疑了。
    日后谢僚知道之后哈哈大笑,说二郎神君额头上开了第三只眼,乃是天眼;手中的也不是这样普通的红缨枪,乃是三尖两刃刀;还有,背后应该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哮天犬。
    他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转,我尖叫着,听他在我耳边喃喃细语:“朝阳啊朝阳,你真是我的宝……”
    我当时什么都不想,就算是二郎神君又如何,我只要谢僚。
    二郎神才比不上我的谢僚。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还是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
    当时我见了他,如同五雷轰顶般激动。这倒不是月老口中总说的“一见钟情”,而是我在九重天上转悠这么久了,总算见到一个活人可以问问路,我如何能不激动?
    我便毕恭毕敬地问他:“敢问二郎神君,小仙乃是刚刚飞升的仙女,被派遣到蟠桃园任职,中途迷了路。不知神君可否告知一二,小仙感激不尽。”
    “二郎神君”连忙惊悚地看向他身后,仔细看了两遍又转过头看我,满脸疑惑:“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也奇怪,跟上神说话时难道不该恭敬吗?之前在昴日星官那儿我还跪了许久。
    我思忖着,大抵是这天宫里的神仙都喜欢低着头与跪着的人说话,虽不知昴日星官与二郎神君哪个官更大,估计如今的九重天是个仙就比我大,我遂跪了下去。
    未等我将这一跪付诸行动,眼前的“二郎神君”连忙拉住我解释说:“仙友莫跪!仙友莫跪!仙友误会了,我可不是二郎神君,我只是南天门的守卫,下了职路过而已。仙友是要去蟠桃园吗?我这就给你带路。”
    我立刻跟了上去,从善如流。
    那时我心中还在比较,不知南天门守卫与二郎神君,到底哪个官大。真正的二郎神君,是不是比眼前这个更英武。
    那守卫将我送到了蟠桃园门口,我道了谢,他回了礼便要走。
    我理所当然地拦住他:“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人的脸蹭蹭烧了起来,枪上的红樱还要逊色他三分:“我、我名唤谢僚。原本是风伯山莽夫林里的千年铁树,得道成仙便开始守卫南天门,如今已经三百年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看他如此亲切,原来竟是老乡。
    我屁颠屁颠凑上前去,将生辰八字、爱好憎恶统统告诉了他。他耐心地听着,却几乎不说话。
    他回去之后我也常去找他,还是我说话他听着。好在他也愿意渐渐与我说话,几乎是无话不谈了。
    那日他与我刚下了职,正要找一处地方耍去,他猛地执了我的手跪在路边,气都不多喘一口。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学着他的样子恭敬跪好。
    面前一双精致的缕金靴踏过,后面跟着四只甚是巨大的狗爪——
    我一愣,莫非这位是二郎神君?
    估摸着二郎神君走远了,我壮着胆子仔细看了他的背影,果然果然,不如我的谢僚。
    事后我如此告诉谢僚,他甚是激动地看着我,凌厉的双眸异常闪亮:“朝阳,你真觉得有朝一日我能超过二郎神君吗?”
    我没说过有朝一日,现在二郎神君就根本比不上谢僚。
    他更加兴奋:“我一定要好好练功、早日升职。待我日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便向玉帝请旨,我要堂堂正正地娶你。”
    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我,脸颊泛着红光:“朝阳,到了那一天,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搂着他,虽然我不知道“嫁”是什么东西,但只要我的谢僚愿意,我便愿意。
    九重天阙之上,他带着我骑天马在星河中笑看无数星辰在指尖粉碎,看奇葩异卉在掌中开遍了所有颜色。
    可惜,一年,只是一年而已。
    我与他说话的日子才不过一年,这深深九重天阙便用血和泪扑灭了我爱情的小火苗。
    事情也简单。二郎神君某日实在闲得无聊,忽然想起那日见到一个南天门守卫与一个小仙娥跪着牵手,大概是有了□□。
    他上奏玉帝说,此二人目无法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私通,定不能轻饶。
    玉帝正好也无聊,于是把王母叫来:“娘娘啊,你来看看二郎神说的可是事实。”
    王母正好也无聊,我与谢僚便被抓了去。两句话一问,我们便全招了。云霄殿上,我们将最动听的誓言说了个遍,可悲可叹那时我们便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最后牵着手磕头:“求玉帝、王母娘娘成全!”
    三位法力无边的神高高在上,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看了一场不怎么精彩的戏。
    王母站得与我最近,她在笑,眼中却是冰冷的:“大胆小仙,九重天岂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事到如今,竟还敢求我和玉帝成全,我看你们是活腻味了!来人,将二人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谢僚不服:“娘娘且慢,您与玉帝不也是夫妻吗?四海之内神仙眷侣何其多,为何我们相互钟情便是胆大包天?”
    “大胆!”二郎神君伸出手来,只轻轻地做了个握紧拳头的样子,谢僚,我的谢僚,便在我的面前被生生折断了双手。温热的鲜血便同他那身威武的银色铠甲中喷溅出来,溅到天桥柱上精心雕刻的盘龙眼中,满是腥甜的味道……
    我尖叫着晕了过去。
    再后来的事情我全记不清了,只知道同我几个要好的仙女去向娘娘求情,将我从天牢中放了出来。
    等我能动了,我便要死活要去天牢看谢僚。
    看守天牢的都是谢僚的熟识,他们甚是同情我们,看准了时机放我进去。
    “只半个时辰,抓紧时间。”
    我隔着牢门,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谢僚双臂没了,全身倒在血泊中,断臂处流着黄色脓血,身上发出阵阵恶臭瘫死在天牢中。
    他练功是最用功的,是守卫中最善战的,却被二郎神单手就折磨成了这样。
    我哭了出来,谢僚就是为了超过二郎神君才日日苦练的。可是如今……
    我叫着他的名字,他还活着,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却是全然冷漠的眼神,立刻又闭上了,好像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浪费力气。
    他竟然说:“不管你是谁,出去以后帮我与朝阳传句话——我们没错,却不能在一起了。”
    这句话费尽了他全部力气,他歪过头,好像睡过去了。
    只有我一个人抓着铁栅栏拼命哭喊,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
    谢僚……我的谢僚……
    我还有无数无数的时间要熬,同他在一处的时光却仅限于此了。
    守卫叫我的时候我已经哭死过去,是被架着出去的。
    我再醒来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自称月老的人与我说,谢僚已经死了。他原本是棵千年铁树,是难得的好材料。太上老君不知从哪儿听了这个消息,正好他的炼丹炉坏了一只脚,便将那个犯了天规的守卫尸首要了去垫炉子。
    我不信他的话,就算谢僚便成了炉子的脚,可那是太上老君的炉子,那不是一般的炉子,总有一天,会有什么办法让谢僚活过来。
    我正想着如何去偷太上老君的炉子,心想被发现了大不了一死。月老叹气,将我带着去看了他的姻缘树。
    那是棵巨大无比的树,树冠大得看不到尽头,三界众生有姻缘之人的名字皆在上面,一条一条的红线连着一对一对的名字。
    无数的红线长在这棵树上,巨大的树冠遮了天,条条藤蔓蜿蜒,说不尽的缠绵。
    月老指着我与谢僚的名字,我们之间的红线已经断了。他说:“这红线是天注定的,只可乱不可断。若想它断了,要么断情绝爱,要么其中一方入了轮回。”
    我开始掉眼泪:“说不定、说不定是因为他已经不把我放在他心里了。昨日我去找他,他都不认得我了。”
    月老摇头:“若是如此,这红线会慢慢变黑直到化成灰烬。可若是其中一人的魂魄灭了不能再入轮回,这线会从中断了。”
    他指着谢僚的名字给我看,原本是红色的字,已经变成灰色的了。我们的线还是鲜红的,只是从中断成两截,毫无悬念。
    月老安慰我:“孩子,你与谢僚在一处不过一年,这情分太短了,时日久了你便忘了。来,你抬头向上看。”
    我稍稍止住眼泪,听他的话仰起头。只见树冠最上面,赫赫写着玉帝与王母的名字。稍下面一些,两个不知名的名字之间却是一团乱麻,触目惊心。
    月老说:“真是可叹啊,那是盘古开天地来便有的一段孽缘。整整十几万年的时间,整整六个轮回,两人由相知、相爱、相守再到后来,竟成了相恨。比起他们那般的纠缠不清,你与那孩子实在太幸运了。”
    我却连哭都不能够了,谢僚,我的谢僚真的死了,成了太上老君炼丹炉的脚,尽管不是一只普通的炉子,可终归是一只炉子,他只成了其中一只脚。
    八十年后,我与谢僚的名字从树上消失了,我伤心不已拉着月老喝酒,结果误了一个时辰差事,担心了整整一百二十年。
    一个月前我又见了王母,她却根本不记得我了。
    我蒙在被子中,将两百年都不敢再想的往事想了一遍。这两百年来,若不是月老与我一起寻开心、讲故事、喝酒,我真会被时间逼疯。
    我又拿问了不下一万遍的问题去问他:“月老你说,谢僚还爱我吗?如果他爱我,当年最后一面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如果不爱我了,为何红线只是断了却没消失?”
    月老叹气:“时间太久了,你让我如何回答?”
    “那你说,为何玉帝、王母容不下我们?”
    “你们犯了天规。”
    “不是,谢僚后来在梦里告诉我,根本不是。他们这般赶尽杀绝只是因为他们无聊,是因为他们怕了时间。他们费尽心思历尽天劫有了今天的地位,却发现根本无甚乐趣。大段大段的时间过去,他们忘了活着的意义,不知道活着做什么,却怕没有时间活下去。于是他们就开始折磨我们,我们还有感情,他们看着我们,渴望能体会一丁点这样的感情。这就是谢僚会死的唯一的原因。”
    我几乎是咬着牙:“若是将天下伦常称一称,怕在他们心中还比不上一场好戏要紧!”
    月老大惊失色:“小仙女啊,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可千万不能再提。”
    顿了顿,月老捋了捋胡须:“谢僚那孩子也该是你的劫,你又何尝不是金鹏菩萨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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