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24 十五


我和大师伯还是踏上了去往十方城的大路。路上听说了很多关于这次正邪交战的事,比如十方城已经被被围困了两个月,没有半个人能出入,还说这次傅临风肯定是死定了。
    此外还有一个人——千金堂堂主阮月暝的名字。出现得很多。听说是欧阳颂被十方城的人暗算受了重伤,如今掌握大局的就是这个以美貌、医术还有鞭法闻名江湖的阮堂主。
    我听了之后没有再生气,他们连玉树临风的傅临风都能说成是三头六臂、红发赤眼的妖魔,何况是把义父欧阳颂的伤说成是被我们十方城搞的鬼。
    我又学会了一件事,就是不叹气。要是再叹,就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临近了十方城,虽没见到实况我却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明日就要到了,也就是说,今天是大师伯和我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这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房间,然后不等我拒绝,就点了我的穴,然后把三成的内功传给了我。
    最后他喂我吃了一颗清风丸,才解开了我的穴道。
    我并不十分惊讶,大师伯一直在想办法挽留我,可是我并不属于日晚山庄,这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只是练武的人都把内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三分功力,至少是大师伯的十年,旁人的二十年。我那一点惊讶是因为他这样轻易的就给我了。
    传完功他脸色有点苍白,看着我,笑道:“子夜,等你回去后,大师伯便不能再保护你了,这里先给你三分功力,至少能让你在危急的时候保住性命。你没有武功根基,再多便不能承受。”
    这些他都不用多说,他应该告诉我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大师伯,我明明说过我对武学没有兴趣。”
    大师伯微微摇头:“这并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是天微与傅临风唯一的孩子,无论你怎么想,你都注定要搅进江湖这滩浑水中去。子夜,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身上有内功。哪怕是欧阳心。”
    我胸口轻轻一颤:“欧阳心他们不会害我。”
    大师伯冷笑,道:“你只用记住,这世上不会害你的人就只有我、你岑师伯,再勉强加上傅临风这三人而已。子夜你这辈子注定要和鎏羽天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牵扯到一起,即使有我们帮你,却仍然不能帮你一辈子,你还需有一点自己的防身的本事。”
    我默不作声。现在反对还能如何,他都已经把功力传给我了,明知道我拒绝不了了。
    大师伯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练武,所以我也不会让你学多么复杂的武功。这一套‘飞花点翠’,以你的资质,应该很快便能学会。”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拒绝的余地了。大师伯讲完这套武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也并不难,大师伯将那些记在本子上晦涩难懂的文字讲得通俗易懂些了,我倒是很快便能够领会了。
    最后,大师伯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不过一只手指的厚度,三四寸宽,五寸多长,花纹雕刻得十分精细,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像是玉佩一样的事物。
    大师伯把它打开。里面除了一张浅绛色的薄纸就什么都没有了。
    展开这张纸,它极简单,没有任何花纹。上面只有几行字。
    我不识字,大师伯就将上面的字一个个读给我听:师戚、程焕、秦玄英、秦日晚,最后那个名字……是傅子夜。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大师伯。
    “这就是朱笺。是日晚山庄弟子的证明。由每一代的师傅传给他的弟子。除了我,你岑师伯他们也有。这张就传给你了,凭着它你可以自由出入日晚山庄。”
    也就是说,这小小的一片纸,其实重若千斤,其实就是江湖中不知道多少人觊觎,甚至可以与鎏羽天书媲美的东西。
    大师伯将它收好,把那个像是配饰的盒子挂在我腰上,说:“好好带着,有事可以用它调用日晚山庄的人。”
    我把手放在那个紫檀木盒子上,看了大师伯许久,说:“大师伯,等我找到我娘,我要她的朱笺就可以了,你要是把它给我了,你怎么办?”
    大师伯失笑,抚着我的脑袋说:“不用担心我,我有它,”他拿出自己随身的折扇,说,“这是朱骨扇,是日晚山庄主人的证明。要是有一日你成了日晚山庄的庄主,我再把这个传给你。”
    我讷讷地点头。
    “……至于你娘,她没有朱笺……”
    想再知道更多,可是大师伯已经言尽于此了。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上了路。
    十方城坐落在一个山坳里,其外很大的一片平原都是十方城的实力范围。而这片土地肥沃富饶,导致十方城十分的有钱。后来十方城的建立者就在那片山坳里依势而造,建了一个可容纳几十万人的城市。建筑了坚固的防事,使这个地方易守难攻。
    易守难攻到什么程度?我说过十方城十分的有钱,但是它又是属于江湖门派,朝廷管不了,但又眼红十方城的钱财,打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成功。
    于是十方城可以是一座城池,可以是一个江湖门派,同时又像是某个世外桃源一样的诸侯国。
    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在进入正道盟军的营地之前,先遇到了越歌。他带了一众至少有一百来人,正往十方城的方向赶去。
    越歌也是没有想到我会出现,脸上竟然很稀奇地出现了喜色。我拍拍他的肩,问他如今形势如何了。
    我这才知道,本来两边一直僵持。之前欧阳颂受到五大派的威胁离开十方城,阮月暝暂掌大局。她一改之前的一防御为主的战略,道要一举拿下十方城,可无所不用其极。
    本来他们中间有许多人都自诩武林正派不肯使用下作招数,于是不肯。称要和十方城正面对决。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由十方城内流出的水源中下毒,导正道盟军中大半人中毒。还好阮月暝是医中圣手,救了许多人一命。在这之后,阮月暝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盟军的控制权。
    很不幸,阮月暝不知道为什么很仇视我父亲傅临风,而且她是个女人——越歌看来,女人为达目的常常会不择手段。
    也就是说,只要这盟军的主权在阮月暝手里,我们是不可能和平解决这件事的。
    我不是个大善人,但是要看着很多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中间还有这么多是我认识的人,我还是会觉得难过的。
    我便对大师伯说了我的想法。大师伯静默许久,却忽然说:“子夜,你知道为什么当时在寺中我不想把你交给傅临风吗?”
    我如何会知道,于是摇头。
    大师伯道:“傅临风为人阴险狠辣,你又是初入江湖,要是没有人好好教你些江湖上的道义规矩,我怕你会成为第二个傅临风。也是幸好,你在淳朴人家长大,天性良善。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那个所谓的“淳朴人家”,我不知道大师伯是从哪里听来的。
    而说到这里,我反而奇怪,大师伯向来也不把那些江湖道义放在眼里的,如今却似乎在说这个东西十分的重要。我问:“难道说像傅临风那样不好?”
    大师伯正色,语中不带嘲笑不带讥讽不带怜悯不带任何感情,却是郑重而又意味深长地说:“傅临风与我们是不同的。傅临风未将除自己以外的人放在眼中,他轻贱他人性命,终有一日自然也会被他人轻贱。”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了,也许,其实我的亲生父亲已经遭了报应。
    起初,我一直认为十方城出于劣势,见到越歌后便知并不是这样一回事。越歌正在召集十方城散落在外的弟子,再花上几天时间他们就可以占据十方城山外的所有要道。到时,里外夹攻,正道的那些人肯定会死得很难看。
    所以这次我真的是为了救欧阳颂他们而来。
    但是,当我和大师伯到达十方城下的时候,没有想到这已经是决战的时候了。
    应该是阮月暝他们知道了傅临风的企图,于是提前发作,殊死一搏。
    大师伯用轻功把我送到最前面。那时,前几场激战已经落幕,受伤而无法动弹的武林人在城外到了一片,哀嚎不停。而十方城城门大开,在护城河的桥上,只站了一个人。
    就是傅临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说的这个。
    而站在他对面的人,竟然是岑师伯。
    我不知道傅临风在哪里已经坚持了多久,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倒下。
    我的出现,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先不说林碧桐的惶恐,尤其是义父,他本来伤就还没有好完全,脸色苍白。见了我,一边咳嗽,一边问:“子夜……你为何要来这里?”
    我一点也没有料到当时在山上的那一掌竟然有这样厉害。义父如此虚弱,我忍不住心疼了,于是上前对他说话,收敛了平日说话时不由自主会有的轻浮和嘲弄,诚恳地说:“义父,在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收手吧。”
    义父苦笑:“你认为如今,我还能做什么。”
    我目光转向了旁边。欧阳礼走来,道:“这场,其实也不过是无谓之争。大哥恐怕也明白。可怜的是我们华阳山庄负着天下第一庄之名而生,从来都只是身不由己。”
    “可是你们应该知道,再继续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十方城他们已经聚集了人手,准备将你们包围起来。”我很认真地说。要说得再高深我是无能为力了。我的能力仅到此为止。
    欧阳礼轻轻拍了我一下,说:“小孩子……你都知道难道我们还会不知道。不过你还不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谁叫你义父是华阳山庄的庄主。”
    当我转身再看向桥上时,却见一个人从那边蹒跚走回来,看样子是受了重伤。身形纤弱,正是阮月暝。我这时便明白了,原来她刚刚败下阵来。
    傅临风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十分严厉,眼里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叫做杀气了。但是岑师伯一错身,挡在了她面前,不经意间,就做出了保护的姿势。
    阮月暝浑身湿透,看样子是刚刚从护城河里爬起来。她拖着一条乌黑的长鞭,大概就是大师伯曾告诉我的她的武器吴钩鞭。
    见阮月暝快要走到跟前来,大师伯便道:“我已经将你送到了这里。余下的我再不能帮你了。傅临风我不想再见,子夜你多保重。”
    说完,白衣轻飘,竟然就这样把我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时阮月暝回头望向岑星暗那边。
    岑师伯也回头,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月暝,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这句话是传音入密。本来我是不可能听到的,但是好巧不巧,昨晚大师伯刚好传了他日晚山庄的内功给我。
    难道连岑师伯,也是身不由己。要是个个都是身不由己,不知道他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其实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从来不是。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甚至趋炎附势。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也就是从那个小屋子里逃出来。
    可是我就是走出来了。甩开欧阳礼拉住我的手,一点不看周围,很鲁莽地往前走。
    阮月暝立刻就看见了我。她横出鞭子,说:“你这个江湖骗子,想要干什么?”
    虽然她是娘的师姐,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她像是我的师姑,于是我拿出我自认为最好的笑容,对着她,道:“不想干什么。只是希望阮师姑你不要逼岑师伯。”
    阮月暝冷笑:“谁是你的师姑?”
    她才和傅临风打了一场,内力都已经耗尽了。我懒得和她多说,一把摔开她的鞭子。阮月暝怒了。
    只是不等她再拦住我,我对着桥上便是一声大喊:“住手!”
    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能够阻止他们,唯一想的,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一个是我的师伯,一个是我的父亲。我想他们要是有那么一点疼我,大概是会停手的。
    他们真的,不约而同,住了手,就像是当天在日晚山庄,大师伯与岑师伯,也是因为我同时收功。
    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对我这样好,越是这样,我却偏偏越是觉得心酸,越是觉得愧疚。
    在阮月暝没有反应回来之前,我一头冲上了桥,飞快地站到桥上的二人中间,张开双手,面对傅临风。
    我大声说:“他是我师伯,你不准杀他。”
    岑师伯脸色立刻变得非常的难看。他一把推开我,用他从来没有使用过的严肃语气对我说:“快退下!”一边警戒地看着傅临风,好像很怕他会对我做什么。
    我猜傅临风肯定也非常生气,就算他还是一脸的冰霜,我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他顶上升起的白烟。要是这就叫做七窍生烟?那他肯定就已经是了。
    傅临风不满地说:“过来。”
    岑师伯把我护到他身后,说:“与子夜无关。我们俩还没有较量出结果。”
    傅临风冷冷说:“子夜已经说了,我自然不会再和你动手了。”
    岑师伯愣了。
    我叹气,在他耳边说:“岑师伯啊,傅临风是我的亲生父亲,大师伯可以作证的。所以,就这样,算了吧。”
    我看着岑师伯的脸色像染开的颜料一样风云变幻,在不短时间的静默后,岑师伯终于爆发出大笑声。
    他笑得风度全无,眼泪都流了出来:“子夜啊子夜,我就说嘛,欧阳颂那种老实人怎么生的出你这样的女儿。你不知道,你的眼睛看起来比你娘邪气多了,我正觉得好像有某个人的感觉,原来是傅临风……”
    岑师伯继续笑。全然忘了刚刚大家还剑拔弩张,要死要活。
    背后傅临风走了过来,叫我一声:“子夜?”
    我“嗯?”地回他。
    他问:“既然你来了,就是说你已经决定当我傅临风的女儿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真的是岑师伯说的那样。要是眼神和他相像,就只可能当坏人了。
    我悲叹一声,有点委屈:“什么我想不想。我已经是了,你还想怎么样。”
    就是我这样的一句话,竟然让,竟然让传说中无情冷血残忍阴险毒辣无恶不作天怒人怨的傅临风露出这样一个……可爱的笑容。
    他真的笑了,还说:“那不跟我来。”
    我震惊在他的笑容里面。愣愣地由着他牵着我走。
    忽然我回过神,转身去找岑师伯。
    傅临风……应该叫父亲大人了,他抓住我不放,说:“你还要做什么?”
    我委屈地说:“叫他们回家,不要再来骚扰我们十方城了。”
    我老爹他很满意地摸摸我的头,说:“不用担心,进攻了这么多天,那些废物伤的伤、死的死,已经威胁不了我们了。剩下的交给岑星暗他们,要是弄不走这些东西,我就不会让他再见你。”
    我抬头,路出疑惑的表情。
    “要是他连这点小事也解决不了,哪里配当你的师伯。”
    老爹的话真有道理,难怪到现在为止我找到的亲戚一个个都这样厉害。不过也好阴险,我转头光是看那群正义凛然的正道人士就知道还是很会很麻烦,他们那么笨,根本不会意识到其实不是他们放过十方城,而是我们十方城放过他们。但是他们两边最厉害的两个人都已经已经达成了协议,义父又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恐怕就算是反抗也没有用。
    后来虽听说在说服阮师姑这件事上花费了一点时间,可是她还是没有斗过岑师伯。不过
    岑师伯很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他是绝对不会和子夜的父亲动手,让子夜伤心的。这确实已经是后话了。
    那个时候,我的犹疑越来越严重,即使表面上没有,心里却总是惶恐不可终日。是的,我想知道我得到的这一切,到底我配不配。
    人不能得到太多,太多会得到报应的。
    傅临风他带着我走过十方城冗长的街道。一直走到内城那高高的城楼上。
    路上有很多人盯着我看,我猜他们一定是想知道这个被他们的傅大城主小心牵着的小姑娘是谁。
    我用笑回应他们。
    傅临风把我带上城楼,让我在楼上俯视而下。
    那城楼好高,我可以看见几乎整个十方城。钟声响起。
    听到了钟声,十方城的所有人,苦守城门的城卫,房子里的老弱妇孺,全部聚集到这楼下宽阔的场地上。
    那么多人,以我所认识的数是没有办法形容的。
    傅临风忽然抱住我的腰,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十方城。
    “傅子夜,我傅临风的女儿,你们的少城主!”
    欢呼声响起。声音好大,让我觉得城外的岑师伯、义父他们都能够听到。
    这是整个十方城,都在为我的到来而欢呼。
    让我觉得就是整个世界,都在为我找到了父亲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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