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我接着又说：“那么，大师伯，你准备怎么办？到了今天你不会还想瞒下去吧？”
    大师伯抬头看我，眼底的悲伤忽然就让我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我忽然就奇怪了，明明我娘才是受害的人，我才是苦主，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大师伯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大师伯终于缓缓开口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子夜，如今再追究也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归根结底，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犯下的，你要是想报仇，就向我报好了。”
    我冷笑：“大师伯，我从来不知道，日晚山庄的庄主还是个菩萨心肠、救苦救难的大善人。”
    大师伯幽幽说：“不是月暝的错……要不是我，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最该死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你才传武功给我，才说要把日晚山庄交给我，弄了半天，你是想收买我？”我冷冷说。我就想，这世上果然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大师伯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子夜，若是没有你，我原本是想把日晚山庄解散的，可是你出现了。除了你，我真的再找不到能继承日晚山庄的人了……”
    “不是为了阮月暝，就是因为你对我娘的愧疚……”
    大师伯又是沉默，又是默认。
    许久，他才又开口，这一次，他是终于愿意说出实话了：“你可知道，我本是有姓的？”
    我点头，我知道他姓秦。大师伯见我很镇定，有些诧异，很快他又恢复了表情，继续说：“我姓秦，是前代日晚山庄庄主秦玄英的儿子……你若是看过日晚山庄的门规，大概就知道在日晚山庄庄主继位之后，是不能再成婚的，更不要说生儿育女了……”
    大师伯这样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一些事。
    “所以，我自一出生，就不能认自己的父亲。我当了他的徒弟二十多年，直到他最后要我当庄主。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世，日晚山庄的庄主向来是选取弟子当中棋艺与武艺最厉害的那个。可是我并不是最强的……”
    不用看镜子，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绝对不会比窗户纸好多少。
    “……月暝无意当中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想要帮我，所以才会……”
    我轻笑两声，说：“所以……我就该原谅她？”
    大师伯哀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娘已经不在了，月暝也知道错了，她已经嫁人，如今一切平静，子夜，你何苦要把这二十年的平静给毁了。”
    我才懒得管那么多，我又不是武林盟主，江湖平不平静关我什么事。
    大师伯见我不为所动，自嘲地笑了一笑，说：“为此我已经收回了月暝的朱笺。她已经不是日晚山庄的弟子了，子夜，你要是想报仇，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恐怕还不只是收回了朱笺，肯定也是因为这件事，大师伯没办法心里没有芥蒂地和阮月暝在一起，于是最后他们两个一个孤老，一个另嫁了他人。所以，我娘居然是那个拆散了他们的人？
    看着大师伯一头如雪的白发，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十分的好笑。我记得当我刚知道当年有这样的一桩事的时候，我发誓不管对方武功多高多有权势，我都不会放弃报仇。可是到了最后，我却因为义父和欧阳心，杀不了林碧桐，又将要因为大师伯，动不了阮月暝。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笑着说：“好的，大师伯，天涯海角的事我暂时不追究了。你自己保重。”
    最后一句话，我是要告诉他，今后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了。说完，我转身就走，连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想给他了。
    我也不知道大师伯看着我的背影露出的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是会让人觉得难受的那种吧，我知道其实，原本，他是从心里面疼爱我的。可是，我决定放弃他了。
    走到门外，我忽然看到门前面还有一个人，身材颀长，我一看就知道是欧阳礼。
    我跑过去，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欧阳礼看着我，没回答，表情却很冷厉，反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一愣，被他的表情吓到了，说：“没什么啊。”
    “没什么？没什么那你脸色这么难看？”
    于是我装无辜也装不下去了，讪讪笑了两笑。对欧阳礼我向来没有戒心，于是把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只是等我说完，我却发现欧阳礼竟然一点也不惊奇。
    我好奇问道：“你一点都不奇怪？你不会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吧？”
    欧阳礼回答我说：“倒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你记得欧阳心曾经进过日晚山庄的密道的事情吧？”
    我点头。
    “那密道的一头通向山庄外，里面却还有个机关，打开可以通向日晚山庄的墓室，历代庄主都葬在那里。心儿就是在那里发现了秦玄英的墓，于是知道了日晚公子就是上任庄主之子一事。他怀疑日晚公子有问题，又不敢告诉你，一是怕你不信，二是不想你想得太多。所以才告诉了我。”
    难怪他要站在书房外面，以大师伯的本事，肯定是知道他在那里的，原来是怕大师伯对我动手。
    我叹了一口气。
    欧阳礼皱眉问我：“你想要怎么做？”
    我苦笑：“还能怎么样，大师伯若是真的想为难我，不知道有几千种几万种方法，他是念着我娘的情。他只说了当年天涯海角的事，却没有解释后来我娘和莫师姑的事情，我不能逼他……”
    欧阳礼叹气，说：“子夜，你太善良了……”
    我摇头：“我不是善良……我没有武功，没有权势，要是把大师伯逼急了，他选的人肯定是阮月暝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自寻死路。这件事，我最好还是去找岑师伯……”
    欧阳礼点头，说：“也对。那么连岫？”
    “大师伯肯定是不会承认他的……”我仰天，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他要保证我的地位，呵……”我笑了笑，“也不管我想不想……其次，可能也有要保护连岫的意思……你想，阮月暝哪里又大师伯说的‘知道错了’的样子，要是她知道了连岫，我可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我和欧阳礼当时就决定了，事情先不要告诉连岫，让他先回陈州，等有了进展再说。
    可是连岫的反应在我和欧阳礼的意料之外。
    他一反平日的轻浮不正经，沉默地低着头，等到我和欧阳礼都害怕了，他才慢慢开口说：“子夜……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回答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可以不顾一切，追查到底的……你现在却告诉我，要我停止？”
    连岫的声音里，慢慢的都是对我的失望。
    我苦笑，说：“连岫，有的人有的事是碰不得的。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你要是非要继续，恐怕整个武林都要牵扯进来。”
    南是岑师伯、苍云门、千金堂，北是十方城、苏家，中有日晚山庄、华阳山庄，我不知道再继续下去，还会有多少人，但是我不能让连岫冒险，也不想让连岫去找大师伯，我知道他会动手的。最后不管胜的是他还是大师伯，我都不想。而中间确实也有我的私心，这件事涉及日晚山庄的秘辛，虽然连岫是莫师姑的弟子，可是他是不会顾及到日晚山庄的，但是这点我做不到。我是该悲叹——我简直善良得就像菩萨一样！
    连岫看向欧阳礼，欧阳礼沉声说：“江湖远比我们想的复杂，连岫，至少在日晚公子还在的时候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欧阳礼这话分明就是在提醒连岫，事情和大师伯有关系。
    连岫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他静了半天，说：“我知道了……所以，连你们，连十方城、连华阳山庄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默然不答。
    他又说：“我明白了……”他一边点头哦一边说，就像是在说服自己，“到了这种地步，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不就是想告诉我，我们走进了绝路吗？”
    并不是绝对，我想要说话，连岫又说：“我总能找到办法的……我自己不行，还有你和欧阳礼，江湖不行，还有朝廷……”
    说着，他抬头对我就是一笑。
    我本来以为说服连岫还需要时间，可是第二天我去找他，找不到了。
    大概是十年后吧，我才又见到他。他去了边关，后来就开始用莫师姑教他的阵法打仗，官做得很大。他用朝廷的力量来寻找当年的真相，一直这样，过了很多年。
    可是当时在日晚山庄的我并不知道，我和欧阳礼很着急，慌忙着要去找他。我甚至想，说不定是连岫半夜去找大师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在我和欧阳礼要去找连岫的途中，遇上大师伯，我和欧阳礼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