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血画眉

慕容晞甩了甩袖子，仍旧穿不惯北方的奇装异服：“见就见，都是女人，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萧九逸扑哧一笑，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慕容晞奇道：“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结果萧九逸没有回答她，一帮人反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
  
  幽深宫殿里，尽头端坐着神貌端庄的女人，从她相貌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必定颇有姿色。然而慕容晞只一落眼，便愣在那里全然忘记了动作。这张脸与自己似有三分神似？！转头望向左右两侧，都是那日见过一面的王族公亲，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慕容晞心里虽无怯意，却也生出几分心虚。
  
  正站在门口发呆，萧九逸从她身后走来。面前的人皆朝萧九逸行礼，那头耶律太后朝她招手：“过来，让哀家瞧瞧。”
  
  慕容晞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恍惚什么也不明白，脚下有如灌铅，千钧之力也挪不动脚步，只站在门槛一动不动，任凭众人目光审视。萧九逸拍了拍她的肩膀，手上稍稍使力，宛如武林高手送上一口真气：“进去吧。”
  
  慕容晞身不由己地走到耶律太后身边，太后身侧早已被人准备好了团蒲，慕容晞一屁股坐上去，目光逡巡四周，最后才对上耶律太后。
  
  耶律太后端详着慕容晞的脸，战战巍巍地手就碰上了她的双颊，眼里似有泪花一闪。慕容晞只觉得脑子里炸了一下，轰地一声整个世界陷入了寂静。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地熟识之感，仿佛眼前这妇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呆呆愣愣地任凭老人家摆弄，半点也不想解释与挣扎。
  
  耶律太后道：“孩子，你可以让我看看你背后的伤么？”
  
  若在平时，慕容晞自是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身体，然而，看到这位妇人，身体与她指尖相触，全然不觉得自己身处敌国异地，也没有她是敌国战俘的区别，只是单纯觉得这妇人有种别样的熟悉，牵引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个时候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似有一股浪潮在指使自己，有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听她的话，按她说的去做。慕容晞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跟着妇人转到了屏风之后，背对着妇人褪下衣衫。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敏感的肌肤，慕容晞的后背起了一连串的微小疹子。她感知得到，那个被耶律太后摩挲良久的伤口末端，就是前日萧九逸抚摸不放的地方，兀自皱了眉：“太后，我后腰怎么了么？”
  
  身后良久不见反应，慕容晞披上衣衫，整理好，回过头才发现太后在自己拭擦着眼泪，慕容晞又问道：“太后可是想起了什么故事？”
  
  耶律太后一把抱住慕容晞：“孩子，这么些年，你受苦了！”
  
  “太后？”
  
  这时萧九逸从屏风后面闪现出来，扶住自己的母后，对慕容晞道：“还叫什么太后，叫母后。”
  
  慕容晞简直如被五雷轰顶，不可思议地望向萧九逸：“你说什么？”
  
  “他说得不错，你确实是我萧家的女儿。”
  
  慕容晞弯下腰去剧烈咳嗽起来：“不、不可能。”她要如何相信这些蛊惑人的言语？可是太后再一次将萧九逸遣出门去，端来铜镜与慕容晞，指着她后腰的图腾与深入血肉的文字解释的时候，慕容晞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从前的记忆都跌宕了起来。当日慕容渊在她对面，对她说，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兄妹。
  
  她这时才知道缘由。
  
  原来慕容渊是一早就知道的。她对他而言便只是一颗棋子。那么可笑，她竟还一厢情愿地顾惜兄妹情分，飞蛾扑火。
  
  十五年前，失散在战场上的北坞公主，竟然就是自己？
  
  明白与接受，是两回事。
  
  她作为慕容家的女儿，苦心孤诣的奋斗，又是为了什么？她以风林火山为荣，盼盛南昶君临天下，又是为了什么？
  
  一生的追随与荣耀，随着自己身份的明了，过往的十八年竟似是镜花水月一梦成空。
  
  原以为山穷水尽，故国难寻，到了这一步却又百转千回、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上天到底是在眷顾她，还是捉弄她？
  
  当萧九逸在她面前，喜不自胜地等待着她唤出一声“大哥”的时候，慕容晞竟痴痴呆呆看他良久，到了最后无语凝噎。萧九逸一反从前流氓暴君的形象，温言相劝：“好了好了，我不逼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耶律太后更是满面喜气，每天都要来探望慕容晞一番，对她所用药物细细盘查，甚至还将膳食挪到慕容晞暂住的宫殿来与她同食。
  
  失踪十几年的公主回来了，宫里处处沾染了喜气，慕容晞身处深宫都能感觉得到。那日与她出手打过一架的皇后也来拜访，这次却误会冰释，皇后真心诚意地来道歉，还送上宫里穿用。慕容晞望着这每日被人送来的东西却只是叹气。
  
  “可是嫌东西不好？”皇后握着慕容晞的手，亲切发问。
  
  慕容晞摇了摇头，她深得太后与萧九逸的喜爱，哪里会缺这些物件？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并且人人对自己并不坏，却还是断不了对故国故人的念想。她亦知道太后是在催促萧九逸为自己造行宫，她却也知道，眼下的情势，萧九逸哪里有心思造这些东西？
  
  慕容晞答非所问：“皇后其实不必这般客气，你我不打不相识。”她兀自一笑，“说起来还真是亏了那次，不然我也不会有与太后皇上相认的一天。”
  
  一番话说下来，皇后倒不好意思了。
  
  慕容晞虽则更关心外面战事，可是先前旧伤又添新伤，加上北坞天气严寒，就算有上好药材辅着，却也还是不见好转。她素来要强，若不是实在难受也不愿意招人说，如果不是太后催得紧，只怕她连太医都不想见。
  
  太后见她这情况，严令谁敢跟她提及边防战事惹她有个差池决不轻饶，因此人人在她面前对此讳莫如深。慕容晞眼见是没了指望，只得安下心来养病，闲了就四下走走。
  
  慕容晞夜里咳嗽里惊醒，辗转难眠，起身闲逛到萧九逸书房前，见里面仍亮着灯，抬脚踏了进去，萧九逸就已然察觉，朝她招了招手。
  
  慕容晞进去坐在他身侧，看他批阅折子。萧九逸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慕容晞老实答道：“这里天太冷，即使是房里也睡不着。”
  
  萧九逸听了不再说话，继续批阅着手里的折子。
  
  慕容晞料想他定然有自己的想法，这回却不问他边防战事。萧九逸体魄雄健，书房里不如暖阁里暖和，慕容晞陪他静静坐着，渐渐也感知到天气寒凉，压抑着自己的咳嗽。萧九逸皱眉：“你这毛病许多天了，怎么仍不见好转？”
  
  慕容晞抬起头来冲他嫣然一笑：“已经好了许多，不会再咳血了。”
  
  轻描淡写的话语，萧九逸眉头大皱，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语气里有深深地自责：“是我不好，当日不该那般对你。”
  
  “到了如今还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慕容晞全然是不计较的姿态，揶揄道，“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对自家妹妹有这般体贴。”
  
  萧九逸语气里无不是感怀：“许久不见了。若不是那场战乱，我又怎么会将你遗失？”
  
  慕容晞比萧九逸小十来岁，她印象全无，想来萧九逸是记得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么？”
  
  萧九逸将她的头按进自己肩窝：“答应我，不再离开，好么？”
  
  慕容晞静静地，任萧九逸揉捏着自己的发丝，对他的话却无法作答。不再离开。今日她亦感受到了许久不见的温暖，这里有她无法割舍的血肉羁绊，可这羁绊若将她束缚在此，她定然会觉得遗憾吧？
  
  萧九逸见她许久不答，也不逼问，替她整了整发丝，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回去睡吧。”
  
第十九章 不知元是此花身（中）
  手指轻轻弹上茶盏的侧缘，里面碧色茶水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慕容晞看在眼里，倒似乎自己眼里也波涛动荡，看似漫不经心饮茶，眼神却已经飘忽去了对面：“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上想必朝中诸位也多有微词，可是……请容我再考虑几天好么？”
  
  萧九逸有些为难地看着慕容晞：“抱歉了，说过不勉强你的。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你本身的姓氏？”
  
  “要怪也只能怪我生在帝王家。并非不愿接受这个姓氏，只是……慕容的姓氏已经伴随我过了十八年了，突然要抛弃，就会觉得跟自己的过往一刀两断，有点寂寞而已。”慕容晞又怎么会不知，只要她还身在此处，就定要随了他的姓氏，从此作为另外一个女人生活？改，或者不改，萧九逸即使言辞上再客气，那也不过是给她时间，结局早已定下。
  
  慕容晞见萧九逸起身离开，拽住了他的衣袍：“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问，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