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第8章


于是道:"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 
  "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半月也搬不完。" 
  韩信无奈的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栽下韩信,敢问先生……"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 
  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 
  "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的了咸阳?" 
  韩信怔住了。 
  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 
  不知怎的,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的走到了仲修对面坐下。 
  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 
  韩信随手拂去了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 
  "你看得懂?"老人疑惑的看着这个一身淤泥的孩子。 
  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的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划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抚着下巴,一脸希翼的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划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有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划下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 
  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划下一个小圆圈。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 
  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 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拐杖,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么?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这原来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看到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在,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候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候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了享用到昔日天下诸候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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