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风铃

如果说叶玫在世时，江涛同情她的处境，有意将心偏向她，那还可以理解——男人同情弱者。现在叶玫人已作古，骨灰也已归故里，但英魂仍然不散，面对风铃和骨灰，他还那么缱绻不已……梦雪越想心里越酸楚，越想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人——江涛啊，江涛，你真像一本深奥的天书，让人读不懂啊！
江涛也不明白，聪明过人的梦雪怎么会如此敏感和脆弱，叶玫都成了九泉之下的孤魂，你还跟她计较什么呢？江涛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梦雪越是嫉妒孤魂，越是证明她对自己的爱。所以，宁愿自己赔罪道歉，也不愿伤害一颗挚爱的心！
一夜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泛出了鱼肚白。
江涛正欲翻身想再睡一会，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知道这么早打来的电话，十有*是妻子的长途，内地人都有早起的习惯。
江涛起身接电话，尽量压低声音，而且只是“嗳，好，知道了——”不连贯的应答，“行啦，那就来吧！”
他知道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他不想说谎，因为说了一个谎，就得再造十个谎去圆谎，而且最终必然露出破绽。他想合适的时候再把电话内容转告梦雪。
他故意侧身，闭上眼睡觉——
“是大嫂打来的吧？”梦雪向来称江涛的妻子为“大嫂”。
江涛没有想到梦雪还是听到了，这事是绕不过她的。他还是和盘托出了事情的真相：“没什么，是关于女儿的事。妍妍参加全省中学生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荣获一等奖，学校组织他们参加在香港举办的夏令营，肖娴打算陪妍妍来深圳——”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梦雪打断了。
“好呀，恭喜你又要阖家团圆啦！”梦雪不无揶揄。
“她只是说，有这个打算，能不能付诸行动，还说不定。何况，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再说吧。”江涛想尽量淡化妻子要来深圳的事实。
梦雪没有再追究，这又是一个解不开结的线团。她还是像平常一样，认真细致地梳妆，打扮停当之后，刻意对镜检查，直到满意了，才挎起坤包去上班。
坐在大巴的窗口，梦雪眼眺远处，心里还在想着江涛妻子要来深圳的事，她很在乎这件事。她觉得生活对她不公平，好像有意要跟她过不去：
一个叶玫的“死魂灵”还没有赶走，又冒出一个孩子她妈的“活魂灵”。如果仅仅只是驱逐“死魂灵”，自己还有充分的信心，因为时间最终会淡化江涛心中的思念，何况，自己曾经就是胜利者；而要抵挡江涛妻子这个“活魂灵”，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自己并不了解他们夫妻的感情到底如何。自己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明处，而肖娴则是隐蔽在暗处，看起来远隔千里，虚无飘渺，但那踪影却无处不在，无时不现……
这样摸不清对手底细的竞争游戏，自己怕是注定要失败。既然明知自己处于劣势，干么不回头是岸呢？非要等到鸡飞蛋打，鱼死网破时再收手，伤亡就惨重啦！
她真的想退出这场感情游戏，实在太累、太辛苦！在感情的泥淖中越陷越深，受伤的还不是自己。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三”，要拆散一个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争取到一个合法的地位，谈何容易呀！退一步说，就算他和妻子的感情不好，但经过十多年的考验，早已变成了水乳交融的亲情关系，婚姻的堤坝堪称固若金汤！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天真的黄毛丫头，还可以宽慰自己说：失败了重新再来，天涯何处无芳草！而自己都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这种旷日持久的感情游戏，我还耗得起吗？
何况，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感情受过伤的女人，还能经受第二次的失败打击吗？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呀！
幸福的婚姻仅有爱是不够的，还要面对现实，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江涛啊，江涛，我们有情却无缘，有缘又无分，倩何人：为爱作主，放爱一条生路呢？算了吧，放一手，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第三节
经过苦思冥想，权衡利弊，梦雪最后拿定主意：离开江涛！
下班回到小屋，梦雪就开始收拾行李，先收拾床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放进旅行袋；再收拾桌上的化妆品，连一枚小小的棉签也不遗漏；最后再拉开抽屉，将大大小小的书本，厚厚薄薄的笔记本，一一捡进旅行袋……
江涛在一旁看得发呆，不解地问：“你干嘛这么早就收拾东西呢？她们纵使来深圳，也没有这么快呀！而且你也没有必要收拾得那么干净，带些日用品就行了，剩余的东西我会帮你送到二楼收藏好，何必搬来搬去，自讨辛苦呢？”
“这是最后一次辛苦，以后就清净啦！”梦雪说完，不争气的眼泪涌了出来。
江涛从梦雪的泪水中读出了一种决绝，心里怦然一惊：“亲爱的，我对不起你，你给我一点时间，千万不要离开我！”
梦雪带着哭腔，抢过话头：“请你不要假心假意地挽留，其实我心里明白，没有人真心爱过我！我紧紧抓住的，恰恰是想甩开我的手！”
梦雪一边洒泪，一边爬到床头，摘下了他们唯一的合影照。狠心地拿起剪刀把照片一裁为二：将自己的一半，随手撕得粉碎，甩在地上；而将江涛的那一半，顺手扔在桌上……
“你干么要这么绝情呢？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曾经相爱过，总是情人一场，难道你就不想留下点有意义的东西做纪念吗？”江涛看到一地的碎片，像撕碎心一样地难受。
“忘记我比记住我令你愉快，何必留什么纪念呢？”梦雪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如此绝情，她害怕自己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感情的东西，怎么能说忘就忘呢？一对曾经爱得真挚缱绻的人，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江涛完全没有心里准备，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算了吧，人生就像戏剧一样，一场接着一场，不停地转换背景，轮换角色，这一次是在劫难逃——轮到我下场啦！”梦雪铁了心。
“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出来。我们冷静想想，或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不至非分手不可——”
“我不是三岁小孩，不要再用墙上的画饼，给我充饥！”
“纵使分手，我们的爱也会永远留在记忆里——作为一个故事，永远都会是美丽的回忆！”江涛知道分手不可挽回，但他也希望对双方的伤害不要太深——男人的大度和宽宏，就是在享受情爱的最后温情。
“以后有机会，我会用合适的方式向你解释。现在，我脑海里只有三个字：离开你——别无选择！”梦雪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旅行袋，拉上拉链。
她抬头环顾一下这个曾经与江涛共同拥有的温馨的爱情小屋，毅然甩头出门——她知道自己将彻底离开这片曾经爱过、恨过、哭过、醉过的天空。
江涛见梦雪拖着行李箱走了，好久没有转过神来，好像在做一场恶梦。直到眼前一片空白，他才知道这不是梦，而是他必须面对的一场情人间的痛苦分手！
他拼命地冲出房门，追上梦雪，抢过她手中的旅行袋，转身往回走，但梦雪挡在了他面前：“你让我走吧？如果你还念旧情，心里还有我，你就不要让我遭受更深、更大的伤害——因为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最终的结局！”
“不能给爱一次机会吗？”江涛真的想挽留她。
“如果你真的想留我，那就拿出实际行动来，我们签份协约，给我明确的承诺，我就留下来陪伴你一辈子。否则，就让我走——”梦雪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涛没有回旋的余地，无力向前再迈出一步。他无奈地转回头，送梦雪走出大院，拦了辆的士，让她坐上去，轻轻地为她拉上车门。
随着出租车的启动，透过玻璃窗，他看到满面泪帘似的梦雪——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江涛滂沱的泪水流到了嘴边，他顾不上擦拭，任泪水流进嘴里，沁入心肺，泪很咸、很苦、很涩……
他想冲上去挡住的士，哪怕是将身体轧在车轮底下……他想劝梦雪回来，答应给她婚姻的承诺——他还来不及移步，那辆的士早已加大油门，在眼前渐渐消失，留给他的是一股浓浓的黑烟……
送走梦雪，江涛的心被撕裂了，有一种生不如死的剧痛。他环顾房间四周，每一面墙壁，每一件物品，每一缕空气，都见证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岁月——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痴爱过、温存过、消魂过！
谁也没想到那欢乐稍纵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江涛失魂落魄，整个房间都充满着梦雪的影子，他发现自己不仅过去爱她，现在仍然爱她。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痴情！
江涛始终不理解梦雪的决绝，觉得她有点怪异，有点不近人情。为什么要选择叶玫车祸之后，长篇小说出版之前而离开呢？他更不理解梦雪，为什么把婚姻看得那么重要？一点也不洒脱，一点也不前卫！其实，对于真正爱的人来说，爱本身既是过程，又是目的——为什么一定要以婚姻作为爱情的归宿呢？
他甚至也不理解这个社会，不理解世俗的价值观：爱情为什么一定是单行道呢？为什么不可以在婚姻之外兼有情人呢？为什么……爱啊，真是一团乱麻，一道永远无解的方程式！
江涛疲惫地合上眼睛的瞬间，眼角同时滚下两颗浑浊得像泥团，沉重得像生锈的泪珠，重重地打在地板上……
他闭目养神了一会之后，就有一种揿起电话的冲动，他想向梦雪解释，竭力劝她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