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见红楼

清爷将手掌一撤，米微的肩膀被放松开来，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出几步，才勉强站住，她始终不肯回头来应答，视线下落，死死地盯着自己脚尖前的那三寸之地。
  “还是不想说话？”清爷双掌对抚，仿佛将一层看不见的污秽之物抹去，“你心里头应该很明白，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不过此事终要了结，所以休怪我不能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下去，你该明白，我为何不对屋中人用刑。”
  米微抬起眼，恨恨地看着他，因为你怕青萍一旦受刑就会死去，到时候，想要的得不出答案，你是白忙一场两头空。
  “你很聪明，所以，我不想对聪明人说太多的话，我数到三，你立刻回应我，一！”
  “二！”
  清爷故意停顿下来。
  两个人静默片刻，米微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扭头去看，居然是青萍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大概从被关至今都没有出过那个屋子的门，根本对路况不甚熟悉，眼睛又看不见，两只手向前探索着，徒劳地像是抓住那根能救命的稻草。
  米微知道自己不是那根稻草，如今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清爷抱起手臂，用眼神探视着她，米微压根没有多想，几步冲过来，将青萍的手紧紧握住，她不想去看清爷嘴边那一丝玩味的笑容，这个人终于确定了，将米微招来此处，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那个几乎对世事没有任何反应的小丫头，会自动自觉地走出屋子，那即是说，只要米微问，她一定会说出她所知道的所有。
  米微与青萍双手相握，慢慢朝着屋子回走，米微没有回头，沉着声音道：“好，我应允你，不过我需要时间。”
  “多久？”
  米微的步子一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直等得半柱香的时分，才给出了答案：“十天，给我十天。”她想一想又补充道，“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那想必不会再纠结于多一日少一日。”
  身后的清爷，像是嗤地笑了一声，冷冷的，听不真切。
  
  “好，既然说了是十天便给予你十天，不过你同她一般，不许踏出屋子半步。”说到后头，已经生出怒起来，他从第一眼见到米微，便很是欣赏她超出普通女子的淡定，甚至于比许多的男人更沉着，不过此时此刻，他又恨她这种淡定，像是知道天要塌陷来，也不会大呼小叫，不过是默默地承受下来，让旁观者想伸手将那份淡定用手去撕裂才感到痛快。
  十天十多了一些，不过这个瞎眼又聋哑的丫头片子放在府中多日，如同鸡肋一般，上头的压力又是重重，这次应该可以稍稍释放出一些，这些令人头痛的事儿也算有个交代。
  米微站在窗前，看着清爷离开，很轻很轻叹出一口气，怕是像被青萍听到似的，用手将嘴掩住，目光落在青萍素白的小脸上面，其实青萍什么都听不见了不是吗，或许，永远都听不见了。
  米微将一只手搭在青萍肩膀上面，察觉到青萍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着，那是一种用眼睛看不出的颤抖，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颤抖，温柔地拉过她的手，慢慢地写字：你不要害怕，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青萍微侧过头去，嘴巴半张着，忽然像是惊惶起来，手指头飞快地在米微手心移动：姐姐，你走，你快走。
  米微苦笑，不过也将现实继续写出来：我已经走不了。
  正如青萍一样，米微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她们是两只笼中鸟，走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拖着青萍的手，在床沿坐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她，还有十天的时间。
  她们，还有十天的时间。
  青萍大概是受到她的感染，渐渐平复下来，五官比才见时去了呆板，看着有了些生气，两个人慢慢地用写字交流。
  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哥 哥，他去的时候痛苦吗？
  青枫，青枫，米微心口重重一抽，她并没有看到青枫最后一面不是吗，那样的大雨中，雨水与鲜血交织在一起，什么感官都被抽离了，要是那时候，没有那个搭救的手及时伸出，就没有能坐在这里的自己。
  这倒是是福还是祸。
  
  青枫走得很平和，米微用了一个比较能让青萍接受的说法，弘佑对她说，青枫不在了，在她醒来前已经安葬，当时的确尚有诧异，又不是得了瘟疫之病，何须匆匆入土，不过转念又想到青枫身份的特殊，弘佑能够应承下来，已经是冒了大险，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尽力，她还能说什么。
  青萍点点头，身子转过来，将脑袋隔放在米微的肩膀处，分量很轻，很轻。
  青萍，你知道他们一直不杀你是为了什么？
  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
  
  117来人啊，不好了
  一日三餐，固定的时间，有一个婆子用竹篮装好送过来，动作很小，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屋子里一直是安安静静的，连走动都很少很少。
  米微将饭菜分好，简单的两个菜，考虑到青萍看不见东西，基本没有汤汁，吃完以后，她会给青萍另外盛出一碗汤来，将匙子放倒她手中，轻拍一下她的手臂。
  不需要说话了，甚至连用手指书写都不太需要。
  有些在过去几个月中培养出的默契，完完全全地铺展开来。
  青萍对米微所要做的，或者是所要她做的，都很了然。
  甚至说，米微觉得，她太过与了然，以至于，那个清爷心心念念所想得到的答案已经闷死在青萍肚子的一角，发出腐烂的气息，像夏末时堆积在墙根处的花草，香气还残存一点点，将要融进泥土之中。
  米微认为，暂时没有再问的必要。
  因为青萍已经给出她最后的回答，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
  米微当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闭目想了一下，手指才缓缓地写：没关系，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在一起。
  那时候，她也和青枫说过类似的话。
  有一只手在身后推动着，米微已经习惯了。
  “今儿个外头天气很好，有一点点日光，浅浅的。”米微站在窗前，像是对屋中的另一个人说话，然而那人是听不见的，也许，只是在对自己说。
 
  再不说话，舌尖和上颚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喉间也是涩涩的。
  青萍格外格外地安静，垂着头，发辫很长，发梢用带子绑得齐整，落在膝盖上。
  米微将窗子推出去两格，手已经伸出窗外，日光晒在掌心，温暖而舒适。
  这是，她到这里的第九天。
  中间再没有来过其他人，守信的等待着她许下过的那个十日之约，想来那人已经想得透彻，最后的一步棋已经被拉长了时间，最后的残局不外乎是两种可能。
  米微淡淡地笑起来，转过头去看着青萍，日光柔和而淡定，其实只要一种可能。
  没有与青枫死在一处，那么青萍，我们一起也是可以的，这样子，我不会害怕，你也不会了。
  没准，青枫还在那里等着我们。
  这样子，真的已经很好。
  “有些话，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不过又一直很想说的，再不说的话，我可不想憋在心里再死一次。”米微将那只手又收了回来，目光也跟着收敛，“你要是听得见我说话，一定会奇怪，为何我要加一个又字，是啊，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我以前不是这里的人，不是京城的人，也不是江南的人，我来自更远的地方，即便说出来也不能有人相信的地方，我以前生活的第二比此处晚了几百年，你们在我眼中，每一个都是古人，而我，永远是格格不入的。”
  即便是努力学习这里人的口音，学着这里人的为人处事。
  说着话，她已经走到青萍的跟前，蹲下身，真好呢，有个人在倾听她的话，然而又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拉过青萍的手，青萍的手很冷，根本是没有温度的。
  即便是米微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一暖，也是徒然，只是把自己的手也捂冷了而已。
  “还好我是适应地不错，以为可以小日子这样安安分分地过下去，哪怕是多活一天也是白捡的一般，但是性格里某些东西已经注定我走的路。”米微放下青萍的手来，如果真的肯安心，她也不会在萧静强烈反对下，要开一间自己的铺子，不会找到清爷和李叔给自己铺就了两天捷径。
  当时是一心想把生意做得大大的，赚一个盆满钵满的。
  捷径固然能够收获地又多又快，却是要付出代价的。
  米微暗暗叹出一口气来，她付出的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多，不过，将右手握紧再放开，她又觉得微微地释然，她原本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至少她还享受到了过程。
  没有给她太多遐思的时间，有人轻手轻脚地过来，米微没有抬起头来，两只脚蹲得有些麻木，可是她不想动，真的不想动。
  送饭的婆子像往常一般，将竹篮放在桌上，又将前头一顿吃过的空碗收起来，眼光下意识地多看了?两个一眼。
  只一眼，只是一眼。
  
  下一刻，婆子发出惊叫声，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边跑边喊：“来人啊，不好了，来人啊，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