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我以为只是刹那，谁知自己竟然已经在幻境里度过了三天。
    我从幻境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是凉凉的一大片泪水，而肚子也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我擦干了脸，回想着幻境中的一切，有些出神。
    那些都是我最怕的东西吧？众散亲离，只得孤身一人，饱尝背叛的滋味折磨。
    所幸，虽然我自始至终都对子腾的心意感到欢喜而忐忑，但我终于没有轻言放弃。
    我抬眼怔怔看着牢外。那个人，此刻在哪里呢？是否也如我一般，怀着甜蜜又不安的心情，将对方想起呢？
    之霆走进来的时候，脸上犹自带着不信的神情：“三日就醒过来了么？你可知，服了白首草的人，多数都会一直郁郁其中，若不靠外力，根本无法醒过来。”
    我叹口气，垂头不看他。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怎么，那八苦，还是不好受吧？不过你能够在这短短时间内醒过来，心性之坚韧倒是已经出乎了我的意料。仙妖两界已经正式开战，我今日就会离开妖界。”
    他忽然伸手揪住我的头发，迫使我看向他：“收了你所有的法器，量你也逃不出去。食物会有人按时送来，你给我老实呆在这里，别想耍什么花样！”
    说完猛地放手，冷冷打量我两眼，转身离去。
    我无奈地伸手摸了摸发疼的头皮，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息。
    他如今的样子，和我在蓬莱初见他时，何止天差地别？
    报仇虽然无可厚非，但要是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最后得到的结果，又真是自己想要的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个人呆在地牢，当真是百无聊赖。
    说起来吃的倒也不算太差，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跟玉露丸一比虽然丑了许多，味道却还不差。我自恃一时半会他们还不会毒死我，就放开了肚皮使劲吃，可惜手残了一只，行动多有不便。
    我只能用唯一完好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拎起食物，再将它小心放到嘴里，姿势古怪，连那个送食物的狱卒都多打量了我几眼。
    我瞥瞥他。头上两只角倒长得很周正，似乎是只鹿妖。
    这厮倒是一脸纯良，瞅着我那狰狞的伤口，圆圆的眼睛里似乎还有些同情之色。
    竟用这样的家伙当狱卒。我顿时来了兴趣，心想来个陪着聊天的也好，就围着他问这问那，可惜他看着我，却不肯跟我说话。我讨了个没趣，只好依旧自说自话。
    可日子并不好过。
    每日我就只能睡在那冰冷的地上，晚上也没个盖的被子，没过几天竟然有些感冒，醒来后便是鼻涕横流，暗自感叹这身体果然是未修成散仙，还能生这种病。可怜我随身没带什么东西，只能将身上的布料随时扯些下来，以备擦鼻之用。
    到了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忍耐不住，揪住那鹿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了他半天，咬牙道：“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拿给我擦擦鼻涕？！”
    一边说着，一边还愤愤地吸了吸鼻子。
    那鹿妖静静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来，拿着一张帕子为我擦净了鼻涕。
    我愣了，直直看进他眼里，忽然觉得，这双眸子似乎有些熟悉……
    见我发呆，那鹿妖竟然温和地笑了笑，那表情像极了某个人。
    不对！这不是之前的那个鹿妖了!
    是谁呢？我愣愣看着他晶亮的瞳仁。
    一切都像极了那个温厚而勇敢的少年。
    自从昆仑归来后，我就很少能见到他，那个少年似是带着他各色美味的点心淡出了我的视野。我至今忆起他最后决绝转身时的背影，心里仍是一涩。
    到底是不是他呢？我一时间竟难以按捺自己内心的激动，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扯他的面皮。
    到底是不是面具？是不是……他来救我了？
    “嚓！”一张薄薄的面皮躺在了我的手心，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它，再抬头看面前那张熟悉的带着笑意的脸，激动得手都微微发颤。
    景轩看着我，扯下头上两只角，一贯清隽的脸上亦是激动的神情，他似是伸出手来想要抱住我，又在半途顿住，过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阿圆，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用那只完好的手扯住他的衣襟，喜道：“景轩……景轩……”说到一半，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这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委屈和害怕都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我直怕再以见不到你们呜……”
    景轩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终是为我拭去了泪水，视线移到我另一只手上，神色顿变，声音都在颤抖：“你这手……”
    他忽然瞪着我：“你刚刚说话又是怎么回事？张开嘴我看看。”
    我委屈地张开嘴，示意他看我嘴里的几个缺口。
    景轩呆住了，猛地按住我的肩膀，怒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撇撇嘴：“就系打我……”
    景轩深吸了口气，捧起我的手来凝神打量了半晌，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我，脸上满是痛色，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语气沉痛：“……我们这就走，去找安紫丞神医，让他给你治。”
    我就这样被他大力拉着往外走去，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几步，又猛地惊醒过来，连忙把他拉回来，担忧地看着他：“咱们就自样起，会不会有危险？”
    景轩给我一个笑容：“没事，我既然混进来了，自然有我的门道，咱们这就去找他们。”
    我问道：“他们……哪里？”
    景轩安慰道：“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安心跟我走吧。”
    我脑子里有些乱，一时觉得有很多东西想要问他，正在理清思绪时，模模糊糊就被他一个劲儿拉到了那日之霆带我去的梦川边上。
    一路上竟没遇到半个阻拦的，想来是景轩之前已经料理过了。我疑惑地顺着他拽着我的那只手以气息探测他如今的修为，惊愕地发现他修为深厚，比起从前更进了一大步。
    这个少年一向执拗得紧，自他肯下苦功之后，修为的进境真是令人惊叹。
    我感叹一句，忽然又更为惊愕地反应过来：我是何时有了探测他人修为的能力？
    一时间脑子里就更乱了，我回想起来似乎是之前来过梦川后，身体里的气息就越发充沛，流转也更加顺畅。
    我百思不得其解，正迷茫着，就看到那梦川尽头的漩涡摆在了我面前。
    我愕然地转头看着他，景轩似是明白我的疑惑，转头对我道：“除了妖界外围，这里也是一个可通往人界的出口。”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便任由他拉着我一头扎进了那漩涡中。
    这一趟旅途倒还舒坦，我只觉得自己身子似是被拔高一般，跟着一股强大的吸力前行，等我再度睁开眼时，就看到自己正站在一片山坡上，往下一看，顿时一愣：这……这不是长安么？
    俯瞰之时，更显它雄伟阔大，壮丽天成。
    景轩在我身边，伸手轻轻拉过我向城里走去：“咱们下去吧，清越她们，都在城里呢。”
    进了长安，便发觉果然是有些不对劲了。之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看上去竟显得有些冷清。稀稀落落的人群，见到我们一身修道的装束，竟像是看到神仙一般，纷纷作出恭敬状。
    景轩对我解释道：“这一段日子妖界闹腾得厉害，已经是民不聊生。那景帝是个不济事的，起先敢跟妖王结盟，现在却没辙了，只由得他们闹腾。现在寻常百姓都不太敢出门了，蓬莱已经派了很多弟子下山捉妖，倒还有些成效。”
    他说着，将我带到了城里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径直走了进去，扣响了一间房门。
    房门开处，走出来满面愁容的苏亦轻，见着是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接着扑上来抱住我，左看右看，叫了起来：“真是清圆？我没看错吧？听说你失踪之后，我真是一刻也没安稳过。”
    她拉着我上下打量：“你有没有遭到什么非人的待遇啊？”
    我张张嘴给她看，又将那只惨不忍睹的手示意给她，看着她震惊的神情，鼻子一酸，开口道：“那妖王本来就不系人，待遇一定系非人地呀！先莫看，你倒系快让我进起休息呀！”
    这时候从苏亦轻的肩后探出个脑袋来，看到是我，那眼睛瞬间激动地瞪得溜圆。
    清越走上前来扶住我的肩，道：“阿圆！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我无奈地苦笑，其实我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只是最后都没机会去阎王那里报到而已。
    随着她的声音，屋内又走出了一袭青衫的安紫丞，上下扫视我一番，皱了皱眉头道：“赶紧进来，让我看看。”
    我紧张地看着正沉吟着的安紫丞，生怕他说出什么我的手和牙齿都没什么办法之类的话。
    景轩、清越和苏亦轻都静静地站在旁边，等待他的答案。
    “内伤都不算严重。受伤的手，倒还问题不大，我给你接骨后，每日在药汤里泡上几个时辰，不出一月就能痊愈。只是这牙齿，却不好办。”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安紫丞在桌上轻敲了敲，皱眉道：“只能尽力一试了。我用玉石塑出形状，看能不能用上。”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哽咽着接受了我年纪轻轻就要戴上假牙的事实。
    清越叹了口气，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没事儿，平安回来，就已经很幸运了。”
    之后的日子，我就开始接受着安神医的治疗，每天得喝下大杯大杯的苦涩药汁，再把伤手泡上几个时辰，嘴里还含着几颗裹着浸了药的纱布的假牙，说话时只能发出呜呜声，真是憋得慌。
    清越一直陪着我，为我讲述了我离开后发生的事情。
    我走后，清越她们到了大胤皇宫，果然发现安紫丞在为崔云锦办事。原来那崔云锦想要大量炼制药人，却出了些问题，于是专请了安紫丞研究她那些古怪的配方有何不妥，安紫丞不明就里，直到被清越她们找到，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帮助崔云锦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愤恨之余便毅然离开了大胤皇宫。
    他们能够安然离开，还借助了十皇子许墨然之力。在长安城里，几人秘密一合计，那许墨然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与骠骑将军贺云早已暗中结盟，如今正准备借天下人心惶惶之际起兵反抗许墨川。
    冷萱听得心动，想到许墨川之前的背信弃义，再看许墨然的诚意，与其他人商议一番后，便决定与那许墨然定下了合作协约。如今冷萱和子逸一道，带上幽燕堂中一些顶尖杀手，已经开始在各地活动，放出许墨川与妖魔勾结妄图祸害人间的流言，为许墨然谋反作准备。
    另一边，我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安这几个人耳里。
    清越回忆起来，表情仍是惊叹的：“子腾发了疯似的找遍了你可能在的每一个地方。他找到我的时候，那神情，看了真叫人害怕。我一边着急，一边问他仔细情形，他只说感应到你在禁林里出了危险，到的时候地上一大片血迹，却没有半分人影。请了子青师傅用幻术来看，却只看到……”
    她顿住不说了，我感到奇怪，又含着那些个东西，没办法说话，只好瞪着她示意她继续。
    清越缓缓道：“你知道么？其实子腾还没来，我就听其他门派的道友风传他是妖界的奸细……因为六年前，那妖王，根本就是他唯一的那个弟子火舞解印出来的！火舞是他捡上山，又亲手带大，要说火舞是妖界的奸细，那他肯定也脱不了什么干系。我起先一直不信，后来听子腾亲口说，那日子青师傅用了幻术，看到的竟是火舞在解开封印。”
    我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了好几声。这个子青！她能看到火舞解开封印，倒也不奇，我能看到的，她必然也能看到。只怕是她之前明明就看过，却没说出来，这次换作是她解开了封印，她当然不会告诉洛千山和子腾！况且以她的能力，怎可能看不到我被妖王和之霆带走？
    之霆失踪，妖王解印一事，在众人眼里怕是已经有了答案，自然没人在这当口儿怀疑到她身上。
    我摇头叹了口气，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之前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之霆和子青竟是一伙儿的，虽是怀着不同的目的，但都是妖界的奸细。整个蓬莱，怕是也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