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我这边拉着安嘉佑就要御剑而去，他却反手将我拉回来：“等等。”
    “怎么？”我诧异地看到他跑到不远处，钻到一块大石后面，似是在招呼人出来。
    谁还躲在那边？竟然连我都没察觉到。
    一阵草叶与衣料摩擦的声音渐渐响起，我眯着眼看着那大石后走出来的少女，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亦轻有一子一女，最爱的就是这个长女林梦汐，可惜在手心里捧着宠了这么些年，这小丫头还是自信不足，见人就低头，说话就脸红，这糯米糕似的脾气，小辈们一处玩时，自然是受了安嘉佑不少欺负。
    苏亦轻对此十分不满，常常想要扭转她女儿脾性，可惜总不见成效。
    到最后，她这宝贝女儿，只一点让苏亦轻万分满意：凡事都听她娘的。
    也为了这个，这小丫头不知从她母亲那里听了些什么来，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圆姨……”她怯怯看着我，一时竟让我有了一种我一言不发就是在欺压她的错觉。
    我叹了口气，将她带到身边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汐儿，这是怎么了？”
    她低头不语，我瞥了一眼安嘉佑：“难道是嘉佑这混小子又欺负你了？说出来，圆姨替你教训他。”
    说完我立刻一阵悲哀：这被叫得多了，我都开始自称圆姨了。
    安嘉佑立刻矢口否认：“哪能！是我娘点她来的，但她自己到了又说不去劝你。”
    “我娘说……”林梦汐终于抬头看着我，娇美如睡棠的脸上带着些微红晕，神情楚楚可怜，像是不安又像是有些难堪，“圆姨人很剽悍，但还是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怨妇……我性子本来就软弱，更有可能成为怨妇，所以一定要离圆姨远一些，免得……”
    “打住打住……”，我颇为头痛揉揉太阳穴，无奈笑道：“我这怨妇形象……恐怕差不多也快到头了。咱们这就回去找你娘她们吧。”
    御剑飞行了半日，我们便来到了昆仑山下，开始步行上山。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尚且需要景轩不时的帮助才勉强上了去，而现在却是健步如飞，混没半点吃力了。
    没想到匆匆时光从指尖溜走，我走上相同的路，心境竟也跟那时如此相似。
    同样怀着要见到他的急切，同样都饱受相思之苦折磨，所不同的只是那时我还身负断情之毒，完全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会走向何方。
    而这一次，阔别数十载之后，若是上苍真肯予我再一次的机会，我相信自己定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诅咒又如何？我已经想好，找到了他之后，我就想办法，除去身上所有的灵力，将女魃的神力散进天地间，便可脱去女魃的身份，成为一个普通人，然后重新修炼。
    这千千万万年的修为，在别人看来或许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在我看来，却只是沉重的伤。
    从前我只看到自己的修为与日俱增，享足了速成的乐趣，也是时候好好自个儿努力一番了。
    辛苦又怎样？只要有他在身边，一切都是令人高兴的。
    我想着这些，不由得微微笑了。
    听安嘉佑说，这些年来，关于我和子腾的传说是越传越离奇了。有情变杀人版本，有狗血救命生情版本，甚至还有师徒恋版本——据说若水堂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我的本事都是子腾教的。
    流言传得多了，我这个当事人的身份，也就越来越神秘。
    觉醒后一时愤怒烧荒了琼州的女魃，如今最广泛的说法是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我冷汗了一番。这么说我觉醒还真是恐怖——人兽变呐这是。
    不一会儿到了山顶上，进了昆仑派，我跟着安嘉佑踏进主厅，便看到清越她们几个正坐在一块儿聊天。
    “娘，苏姨，萱姨，你们看谁来了。”安嘉佑快步走上前去，笑道。
    三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到我，竟都愣在那里，一时无话。
    我亦有些哽咽。毕竟许久不见了，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我其实也是很想念她们的。
    我走上前一人捶了一下：“都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去给我倒杯热茶来，这路赶得，真是渴死我了。”
    苏亦轻先回过神来，瞅着我，像是有些不信：“我们还在讨论你到底信不信呢，结果你这么快就来了。”
    我豪迈地扬扬手：“怎么不信？要是你们三个都觉得像，那就一定是了。”
    苏亦轻迟疑道：“可是……”
    她叹了口气：“罢了，你还是自己先去看了再说吧。”
    我被她这一口气叹得心中七上八下，不由迟疑——难道子腾的转世性子大变，狰狞恐怖？
    那边清越和冷萱已经站起身来，要带我出去。
    清越回过头来幽幽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道：“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那孩子闹腾得紧。”
    我心里便咯噔一下。
    等到了昆仑弟子们练功的校场，我才明白……这闹腾二字，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其时恐怕正是午休的时间，大多数孩子都没练功，三三两两地坐在一旁休息。
    大都惬意得很：闲闲地聊天，吃着一些大概跟玉露丸类似的食物，时不时地……看一下校场中心的精彩打斗。
    校场中间，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扭在一起打斗，动作倒都准狠，速度也快，还是纯粹的肉搏，一点仙术都没掺杂。
    我看得纳闷：这是正午时分的休闲活动么？大家都练练腿脚，活动活动筋骨？
    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少年就被另一个打倒在地，那个得胜的少年竟然立刻就骑了上去，还一边怒喝道：“你还敢不敢小瞧我？”
    我粗粗一眼看过去，立时头大，那正被人骑了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的，不正是冷萱家的小儿子，绰号唐糖的那个浑小子？
    这小子今年应当是初初满十三岁，虽然还未修成散仙，但修为应当也不弱，只是看这俩孩子拼的是硬本事，而唐糖这孩子一看就是他爹的翻版，妖孽气质，长得清秀文弱，力气肯定也大不到哪儿去，必然是要受欺负了。
    冷萱素来比苏亦轻还要护短，这时候自然怒发冲冠，我正等着她冲上前去对那个欺负了她儿子的小子吼一顿，却不防她径直悲愤地转向了我：“清圆，你倒是看看，这就是你家子腾转世以后的模样！到处欺负别的孩子！”
    我愣在当场，而冷萱已经气呼呼地上前去，拨开了她口中的子腾转世，一把拉起宝贝儿子，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怎么不用法术？你看你这小身板，你看你们刚刚那个架势，不争气的孩子，难道你以后想当小受？”
    这……我擦擦额上冷汗，去打量那打人的少年。
    他站到一边去，注意到了我们几个，亦是一愣，抬起头来，视线正正与我相撞。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记忆里的子腾，是二十左右的模样，眉目英挺，风华绝世。
    而眼前这少年，虽然脸上还有些稚弱，但那一份气势和像到了极致的五官，无一不证明了他的身份。
    难怪她们三个都会那样震惊。
    算算差不多一甲子时光……子腾，你回来了么？
    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我看进那双眸里，忽然觉得这些年所有的等待的苦都化为了乌有。
    一切都恍如初见……我忆起我最初见到子腾的情形，想到每一世见到他都正遇着他和别人打斗，觉得忍俊不禁。
    时空辽远，往事飘摇，所幸我等过数十载时光，终于是等到了他。
    子腾、子腾……轮回之中，你可有感觉到我的思念？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终于明白，今生今世，我已将所有的爱都献给了你，此后的路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目光。
    我对他绽开一个笑容，觉得满心满眼都是幸福的泡泡。
    谁知他看了我的笑容，甚是不屑地瞅我两眼，移开了目光。
    “哪来的丫头，这一副痴相。”
    这一句话砸过来，我便犹如中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清越转过头来看到我石化的表情，乐了，道：“你遇到子腾的时候他已经活了上百年，说不定他小的时候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那边冷萱正安慰孩子，闻言大笑，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
    唐糖正在抽噎，闻言精神一振，委屈地朝我扁了嘴巴道：“圆姨，这小子没眼光，说你是丫头，你还不赶紧整治他？”
    子腾闻言再瞥我一眼，鼻子扬得老高：“哼，原来又是个不会老的仙人。修成仙身又怎样？修成仙身就可以欺负人?”
    他对唐糖很有意见：“你自己打不过我，就让别人来，算什么本事。”
    眼看唐糖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我急忙上前道：“唐糖，他怎么欺负你了？”
    唐糖来了精神，立刻告状：“这个小子是不久前刚刚入门的，因为他没有半点法术根基，所以掌门要我先试试他的灵力，看他适合修哪一系。结果我一时火候没把握好，把他伤到了。这便罢了，我都已经给他道歉了，他还是不服，说要和我比手脚功夫。我说他什么都不会，跟我比这些简直是自不量力。他就生气了，非拉着我比，就、就……”
    我已经了然于心，一时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转向安嘉佑：“这孩子还没拜师么？”
    安嘉佑点点头。
    我点头道：“如此，便由我来教他吧。”
    一面觉得心中窃喜：子腾，上一世你不愿收我为徒，这一世我偏偏要当你的师傅。
    无论如何，总要陪着你。
    安嘉佑还没发话，小家伙已经开口道：“她当我师傅？”
    他看我两眼，犹疑道：“虽然她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就修成了仙身，应该修为不错……可是掌门你不是更厉害么，为什么不是掌门收我为徒？”
    唐糖已经不满了：“你真是不识好人心！圆姨是这天底下顶顶厉害的人之一了，我要她教我她都不肯，你还好意思……”
    我觉得有些头痛。为了证明我比安嘉佑还要厉害，我采取了最为直接的做法：手一挥，便将安嘉佑提到面前来：“嘉佑，跟我打一场。”
    安嘉佑僵了僵，面色极为难看：“圆姨，你还不了解我的斤两？这……我毕竟是一派掌门，你还是给我留一点面子吧。”
    他急匆匆地跑到子腾面前去：“你傻啊你，我这一身功夫，都是圆姨教出来的，这世上还能有谁比她更厉害？你撞了好运了，赶紧拜师吧。”
    子腾不信道：“真的？还能比仙界第一高手，蓬莱的景轩上仙还厉害？”说着，看向我。
    我揣摩着，虽然我与景轩有许多年没打过，但也应该不输他，于是笃定地点点头。
    他的眸里瞬间亮了起来，跑到我跟前，就要下拜：“那么，请师傅受徒儿一拜！”
    我赶紧扶起他：“不用不用，我自会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你，但你也不用叫我师傅，称我阿圆吧。”
    这……师徒名分是假，想个办法让他记起我才是真。拜师若是弄得太正式，我怕我自己都有“老牛吃嫩草”的负罪感了。
    他颇为诧异地抬头看着我，似是十分不解。
    事实上，一切都发展得太快，我自己都有些晕晕乎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没回答，唐糖已经在一边接嘴道：“他是山下的孤儿，村里人都死了，是拼了命才上得昆仑来的，没名字呢。圆姨，要不你给他起个？”
    我有些愕然。
    子腾……这一世，你竟然活得这样辛苦么？
    我心里不由又是一痛，抚了抚他脑袋，柔声道：“那么……你便叫子腾吧。”
    谁知这孩子愕然了一番，颇为不喜地白我两眼：“你别把我当傻子！子腾是谁，我还会不知道？我虽然很是佩服那个仙长，但也不能盗用他的名号吧？”
    他狐疑地打量我和清越等人：“上山以后，你们几人老是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难道是有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