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草莓花

拜见岳父岳母大人这一程序终于顺利完成了，虽然地点是在医院的病房。按理说这道程序进行得稍嫌晚了点儿，可曹湄像是一直不怎么着急，墨如深也就不好表现得太殷切。这一回趁着探病的机会，一切倒是顺理成章了。墨如深提着一堆价值不菲的营养保健品，跟着曹湄前去看望腿脚不便的草莓爸，他在长辈面前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和一个普通的毛脚女婿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很快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与众不同。
    到了医院以后，他做了三件事：一，把草莓爸从嘈杂的多人病房转到了安静的单人病房，并且请了一位老练的护工照顾饮食起居；二，和草莓爸促膝长谈了半个多钟头，详细询问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以及小吃摊的一些情况；三，打了几通电话。
    关于第一件事，曹湄的家人虽然没好意思拒绝，可心里终究有些不安。草莓妈就曾偷偷地问过女儿，这样做究竟好不好，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们家是在占对方的便宜沾对方的光。曹湄却只笑笑，安慰母亲说，这是他的做事方式，用不着想太多了。
    至于他做后边两件事的目的，曹湄也是事后才知道。首先是那几个混混的来历他托人调查清楚了，据说是有个同行嫉妒她家的摊位生意好，这才找人来寻衅滋事。几个小流氓在不久之后的一起斗殴事件中被刑拘，此事的元凶也和草莓家一样被勒令撤摊整治——真是自作自受。
    这件事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让曹湄不由感叹，强大的关系网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墨如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租下了一家店面，地点就离原来的摊位不远，说是开个正式的小吃店比较稳妥，也不用像露天摆摊那么辛苦。
    这好事来得有些突然，最初让老两口反应不及，心里难免疙里疙瘩的。可墨如深办事确实让人放心，他将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滴水不漏，这人脾气又好，个人条件更是不用说。再加上他偶尔也会使点小聪明，比如用小咖啡来引起话题，一提到小白狗，草莓爸便来了兴致，由此谈开去，一老一少聊得甚是投机。至于草莓妈嘛，自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时间一长，夫妇俩俨然将墨如深当成了自家人，再不会对他见外了。
    草莓爸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在墨如深的操持下，小吃店也装修得差不多了，开业在即，还差最后几道手续便大功告成。
    这天晚上，墨如深给曹湄打了电话，要她准备好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一些相关材料，明天和她一起去办理手续。
    于是第二天，曹湄没有去咖啡店，而是留在家里等墨如深。整个上午，她一直在帮妈妈准备午饭，期间下了一趟楼买佐料，回来时墨如深已经到了。他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和她的父母聊得正欢。见她回来，三人便结束了话题，他起身相迎，从她手里接过购物袋。他今天穿一件短款的米色风衣，黑色的休闲裤，看上去挺精神，气色似乎也不错。见她打量自己，他冲她一笑。
    “准备一下，出发吧。”
    曹湄一愣，“现在么？吃了中饭再走吧……”
    “回来再吃。”
    曹湄的父母也是催她快些去把事情办好。曹湄应了，拿上自己的包，身后的父母笑着送他俩出了门。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秋末最好的时节，前夜一场豪雨，将天空洗刷得澄澈碧透，微风带着点凉意，已经能嗅到初冬的气息。在这样的日子里，人心仿似有些疏懒，心思也散漫地飘开去。曹湄坐在车里，心不在焉地看向车窗外，遥望头顶那片干净得几近透明的蓝天。墨如深把着方向盘，偶尔跟她聊几句闲话，但大部分时间两人只是安静地听着CD播放的乡村音乐。
    然后车子开着开着，曹湄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是走这条路吗？”
    “走这条也能到。”
    “……绕远了吧？”
    墨如深却只是笑了一声。
    曹湄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直到车子停下，她才愕然瞪大了眼——办理营业执照，好像应该去工商局吧？……但是他们现在为什么会站在民政局的门口？？……
    就在她愣神的当口，墨如深下得车来，打开后备箱，捧出一束红玫瑰。
    曹湄怔住了，难怪刚才总觉得车子里有一股不知哪儿来的青草气息。
    “别嫌我老土啊……”他轻笑着说，“证件都带齐了，也向你父母请示过了……”
    曹湄这才回想起适才出门时父母脸上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那枚曾经没能为她戴上的戒指。
    “草莓，嫁给我吧。”
    瞬时的手足无措，曹湄嗫嚅不语，将脸埋进了花束里，此刻她的脸颊简直比手中的玫瑰还要红上几分。
    墨如深眼底含笑地看着她，“点个头或者摇个头吧……不过，如果你摇头，我大概会昏倒的。”
    曹湄笑起来，可紧接着却是一阵鼻酸，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她垂着眼，抿着唇，不想让他看见。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凑身上前，轻吻了她的额头。泪水滴落在花束间，变成了玫瑰花瓣上闪亮的露珠。
    下一刻，她抱住了他的脖子，使劲点了点头。
    “谢谢你，如深！”
    曹湄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天空，干净得仿佛透明，还有玫瑰花的气息，带了青草与泥土的芬芳。那一天的她幸福得有些晕头转向，只知道跟着墨如深在民政局的楼里到处跑，在婚姻登记处拍了照，填了表格，宣读了誓词，接受了祝福，然后工作人员正式宣布他俩合法了，再一人发一本红本本……
    想来真有些不可思议，今天她可是抱着要去工商局给小吃店办手续的心情出门的，哪知道却拐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曹湄看着手中的红本本，再看看无名指上他为她戴上的钻戒——此时终于有时间感慨了：老天……她竟然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
    回到家时，曹湄的父母已经备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在等着他们。曹湄羞红了脸，不由嗔怪父母竟和女婿联手欺负自己女儿，这才刚结婚二老就胳膊肘往外拐，将来哪还得了！
    一家人说笑着围坐一桌，草莓爸平时就好两口，这天更是喝得酩酊大醉。墨如深算是舍命陪岳父，虽有曹湄拦着，还是免不了灌下几杯。
    饭后这两位喝多的便顾自睡觉去了，草莓妈开始收拾残局。曹湄也想帮忙，却被妈妈赶开了。
    “你还是去看看如深吧，不是病才刚好吗，最近他也挺累的……”
    曹湄点点头，听母亲的话回了自己房间。她的房间依旧狭窄得可怜，墨如深在她床上一躺，她便没地方可坐了。于是走到床边，蹲下身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睡脸。
    他的酒量可真不怎么样，一杯就上头，此刻面颊上已是绯红一片。曹湄扯过被子替他搭在身上，他轻轻呓语一声，又没了动静。曹湄蹲在床前，安静地看着他，一边细细回味今天发生的种种。
    以前从来不喜欢他搞的那些突然袭击和莫名浪漫，那往往会让她觉得很别扭，浑身不自在。可是今天，她却欣然接受了，并且心甘情愿。尽管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她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默默地看着他的睡颜，他的额头，他的鼻尖，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喉结，他的一切的一切……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真觉得自己仿似呆了，傻了，疯了，痴了……
    他又在梦里低吟一声，一手抚上胃，缓缓睁开眼，迎上她的目光。曹湄回过神来，将手探入他的手掌之下，不清楚他是否难受，也不敢乱动，只是轻轻覆在他的胃上。
    “草莓……”语调还带了一丝朦胧的醉意，“你爸真厉害，我比不了……”
    “那你还喝。”嗔怪地看他一眼，目光中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他勾一下嘴角，握住她的手。“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我？”
    她点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又勾起嘴角，“别盯着看了……以后日子长着呢，看厌了怎么办？”
    曹湄的脸微微一红，撇一撇嘴，“谁要看了……”说着站起身来，想要抽回手。
    他却抓紧了不放，拍一拍床，示意她睡下。曹湄含羞一笑，乖乖地躺在了他的身边，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一手仍旧替他暖着胃。他眸中闪着笑意，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还是老婆好……”
    这个新鲜出炉的称谓，甫一听见，竟觉得有些好笑。曹湄一抿嘴角，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
    “没有……哈哈……”
    他微微笑一下，又闭上了眼，不说话了。曹湄打量他的脸色，轻声问道：
    “很累吗？”
    “还好……”
    想起他这一阵为了她家的事奔忙，不禁有些心疼。听她没了动静，墨如深又睁开眼来，看她竟红了眼眶，忙安慰地将她往怀中揽了揽。
    “怎么了？又笑又哭的……”
    曹湄抿着唇没说话。今天的情绪起伏似乎是大了些。她以往并不是这种多愁善感动辄掉泪的人，只是和他相识之后，在经历了那许多事以后，她似乎变得心软了、感性了，更容易动感情了。她偶尔也会像个小女人那样跟他撒娇、贪恋他的宠溺了。对这样的变化实在说不清是好是坏，她只知道，若是被咖啡店那两个女人晓得，必定少不了一顿揶揄取笑吧。
    见她沉默不语，墨如深想了想，转开了话题。
    “草莓，你想什么时候办酒？”
    曹湄一愣，这事儿她还从没想过。“不知道……”
    “我要为你办一场最美的婚礼，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
    “……不知道。”
    他一笑，“蜜月旅行呢，想去哪儿？”
    “不知道。”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知道什么？嗯？”
    “……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真好。”她看着他的眼睛，异常认真地回答。
    他愣了片刻，眼中竟有些发涩，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拥住。
    曹湄家的小吃店开张了，因为地段好，又有许多回头客，生意倒也不错。草莓爸妈另请了人手，因此曹湄并没有在自家的店帮忙，仍是回到咖啡店上班。
    在店里一宣布自己的喜讯，首先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一顿猛拍。
    “好呀你个死草莓！现在主意大了呀！谈朋友不跟我们说结婚又不说，下次是不是生小孩也要等到会打酱油了才告诉我们呀！”
    安桉吊着高八度的大嗓门，差点没把她吼死。凌芳菲则是乐得不行，握起她的手，对着她手指上的钻戒左看右看。
    “挺好挺好，终于成了，这下就安稳了，恭喜你呀草莓！”
    “谢谢！”
    安桉吼完了，忽然凑上来贼忒兮兮地问道：“那你们……是不是已经……那什么了？”
    曹湄红着脸，抿着嘴角，笑着点了点头。
    安桉立时双手抱头做崩溃状，“啊！！怎么会这样……我纯洁无暇的小草莓啊……”
    凌芳菲一拍她的脑袋，“人家是合法夫妻了，要你在这儿乱什么？”又转向曹湄，“准备什么时候办酒啊？”
    “这个……没想过。其实我不在意这些形式。”
    “你不在意长辈也会在意吧？”
    “嗯……都让他定吧，我不管。”
    安桉瞪她一眼，“看看，小女人的样子出来了吧！我看你是要往贤妻良母的道路上走了……”
    凌芳菲笑说：“那也没什么不好，能把婚姻和家庭经营好，也算一种成功。”
    安桉一撇嘴，满脸不屑的样子。
    “你别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草莓都结婚了，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
    “我才没兴趣。”安桉继续不屑。
    “我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儿，自己要上点心……”
    “哎呀老板！你平时不也说这种事要顺其自然吗，今天怎么了这是……”
    凌芳菲呵呵一笑，沉默几秒。
    “那正好，趁着今天宣布一下吧……过一阵这里就要停业了，我准备把店转出去。”
    那两人顿时都愣住了。
    凌芳菲又是一笑，“应该不算很突然吧？我可是警告过你们啊，尽早找出路，因为这店随时都可能倒灶的。”
    安桉和曹湄愣了半晌。说实话，虽是有些惊讶，却并不十分意外。咖啡店经营不善，时常入不敷出，一直都是勉强维持，这些情况她俩早就知道。从前她们就经常开这类的玩笑，设想着万一这家店倒了，她们该何去何从。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事已至此，两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有心安慰凌芳菲，于是决定今晚留在店里陪她。安桉和曹湄去外边的餐馆买了些酒菜，凌芳菲留在店里做了些点心。到了晚上，将店门一关，三人边聊边吃边喝着酒，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照不宣——这一顿就算是她们的散伙饭了。
    三人一开始并不谈及停业的事，只是天南海北地瞎聊。女人在一起吃饭聊天，话题无非是些无聊八卦、家长里短。一顿饭吃得嘻嘻哈哈，气氛倒也热闹。酒过三巡，三人都有了点醉意，安桉第一个憋不住哭了起来。这直肠子的姑娘眼泪流花了满脸，抱着凌芳菲的胳膊，一点一点回忆起自己在咖啡店度过的每一天，经历的每一件事。这一来把那两位也惹哭了，三人便一起回忆着，聊起往事，点点滴滴，琐琐碎碎，唠里唠叨，却是美好而难以追寻。
    闹到大半夜，安桉缩在座位一角睡着了。曹湄喝得面若桃花，眼神迷蒙，还留有几分神智。凌芳菲却是眼神明亮，精神十足，倒像是越喝越清醒了。酒精不仅使她平添几分妩媚的风韵，还打开了她的话闸子。
    “草莓，你知道吗，其实对于离婚出来开店的事，我不是不后悔，我是不能后悔……”凌芳菲浅啜一口杯中酒，缓缓说着，“怀孕以后辞了职，在家带孩子……那都是我自愿的，怪不得别人。可时间一长，我就找不到我自己了。难道这就是我的下半辈子了吗……每天都在心里这么问自己，越是问就越找不出答案，都快把自己逼疯了。而且每天呆在家里带孩子，总会出些状况，我跟婆婆又处不好，在她眼里我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家庭主妇……那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从这种生活中逃出来的。”凌芳菲一手托着下巴，微微眯着眼，出了一会儿神。
    “……芳菲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草莓，千万不要跟我一样，稀里糊涂过日子，结果弄丢了自己；可是也别像我似的，急着证明自己。其实你就是你，用不着得到别人的肯定，更不必向谁证明什么……说实话，有几个人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呢，得不到的时候以为自己知道，得到了以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根本没人知道，我到现在才算明白了。”
    曹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是片刻沉默，凌芳菲忽而一笑。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可是他也没反对……他一直不理解，我怎么连孩子都舍得丢下，非要出来开什么咖啡店……他说我不可能成功，我就跟他打赌，假如我赢了，他就得再娶我一次。”
    曹湄讶然，“那……你们还是有希望复和吧？”
    “怎么可能……反正我也输了。”
    “……这不能算输。至少我很羡慕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凌芳菲微微一笑，“你才让人羡慕呢，新娘子……”
    曹湄一愣，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钻戒。
    “草莓，要幸福啊。”
    眼泪忽然模糊了视线，闪亮的钻石似乎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凌芳菲看着她，淡淡一笑。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都会过去的。”
    曹湄抿着唇，看着手上的戒指，今早她还那么开心，恨不得她的幸福能够感染周围的每一个人；而此刻，她的眼泪却流啊流啊，好像流不完似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聚散离合，喜忧参半，酸甜苦辣，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