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草莓花

70 风暴与序曲


日复一日,时光如同剃刀,削去那些突兀的枝节。又如流水、如微风,不知不觉间,抹去褶皱,抚平涟漪,剩下的是光滑、平整、圆润而饱满的生活。生活好像变成了一只不倒翁,无论面对多大的冲击,总能晃晃悠悠地回到原点,并且始终面带笑容,显得滑稽而有趣。
    现在曹湄的生活正在经历从界外回到圆心的过程,他的温柔、体贴与真诚,多少抚慰了她内心的不安和忧虑。她愿意相信他是真诚的、是全心全意的,因为人心会撒谎,身体却不会,身体总是遵从于本能的召唤。假如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心有了半点的旁骛,那他们就无法做到如此契合——好像彼此嵌入了另一半,无论身体还是心灵。
    如今她才真的相信所谓心心相印,尽管这话听着还是有些玄乎。
    这世上玄乎的东西太多了,感情,精神,灵魂,看不见摸不着,偏又活生生存在着。可是只要稍有偏差,就容易变成祸害。
    曹湄从前总认为,精神力量是第一位的,甚至一度以为纯粹的精神恋爱要比肉体结合来得更有力,也更持久。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片面。要不怎么说“灵与肉”呢,惟有两者的结合才是最完美的。即使分开了说,也不能简单地将精神的结合归类为深刻的、纯洁的、永恒的,而将肉体的结合划分为肤浅的、功利的、不可靠的。
    已嫁做人妇之后,再回过头来思考这些概念上的问题,便会不由自主想起凌芳菲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经历过了才有发言权。
    她现在正在经历,甚至耽溺其间。她承认她开始喜欢上这样的日子,开始相信只要两个人相互依恋相互支持,生活便可以无坚不摧。那些曾让她感到苦恼的事,似乎也在慢慢淡去痕迹。或许是她多虑了,过去的事终究已经成为过去。
    她心满意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每日除了学习充电,便是计划婚礼事宜——要不是墨如深再三要求,她实在没兴趣折腾这些事。除去这两样,她还开始研究养生保健,学做各种各样的养胃食品,这自然也是为了他。
    胃镜检查报告单出来了,检查结果说好不好,说坏也不算坏。慢性浅表性胃炎和轻度胃溃疡,前者是久已有之了,后者却是新检查出来的。曹湄第一时间向林映雪汇报了情况,结果换来林医生的一通牢骚。她说这是个容易复发的慢性病,所幸是轻度的,溃疡面积不大,还不算严重,但治疗起来也有些麻烦。
    结合诊断结果和网上查来的资料,曹湄大致了解到治疗保健的方法:长期服药,生活规律,饮食合理,精神愉快。曹湄自认有了她的督促,要他做到前几条都容易,惟有这精神愉快一条,还真是说不清了——人活在世上哪能没点烦恼和压力呢?当然那种没心没肺的人除外。况且他又是一家大公司的头头,自然有许多事要操心。说到底,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层出不穷的烦心事儿,谁要是能做到精神永远愉悦,那他就成神仙了。
    其实要说到烦心事的话,眼前就有一件,那就是墨如深的父母。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可是从他俩领证以来,这两位家长似乎还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曹湄的父母也几次问起女儿,这婚都结了,亲家双方还从未谋面,似乎有些不妥当。
    可据曹湄所知,墨如深压根儿就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的父母。
    她也曾委婉地提出想要约上双方的父母见个面,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可墨如深总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却又没了下文。
    最后在曹湄的坚持下,他总算是给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结婚的消息。整个电话没超过五分钟,他的语气不像报喜,更像是汇报工作。挂了电话之后他便抱着双臂陷进沙发里,一副没气没力的模样,半天不肯动弹一下。
    曹湄不由取笑:“打个电话而已,干吗紧张成这样……”
    他皱着眉头,也不搭腔。
    她又说:“我发现你这人脾气其实也不怎么好……而且还胆小。”
    他挺哀怨地瞪她一眼,“不许笑我……胃疼……”
    餐后痛,典型的溃疡症状。
    “吃药了吗?”
    “忘了……”
    “……怎么老忘!你故意的吧?”边数落着边给他倒水拿药。
    吃了药,他靠在沙发上休息。曹湄拿来热水袋让他抱着,在他身旁坐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乐意,不过,我爸妈要再问起来,我怎么说?总不能一直不见面吧……”
    他沉默半晌,“婚礼我会请他们来的。”
    “如深……”
    “别说了,就这样吧。”语气淡淡的,有些生硬,听得出他不高兴了。
    他一向好脾气,极少有生气的时候,见他这样,曹湄也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抚一抚他的额头。“好吧,听你的。”
    听她的语气带了点无奈的理解,他不由有些内疚。他其实很少拒绝她的要求——因为她根本就很少提出要求。是他自己的问题,却连累到她和她的家人,这对她确实不公平。他伸手,拉住正欲起身的曹湄。
    “最近公司事多……等我忙过这一阵吧。”
    他放缓了语气,虽然还是托词,但已经有所让步了。曹湄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见她微笑,像是被看穿了心思,他不免有些郁闷,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按到胃上。
    “疼……”
    明知道他在撒娇,曹湄还是耐心地替他按摩起来。心中却是不由暗叹,他们算是将对方的脾性摸透了,相互都拿得死死的,这下真是一辈子难以脱身了。
    说公司事多,倒也不完全是借口。年底将至,这是大部分单位最忙的时候,各种繁杂的事务亟待处理。
    “风尚”最近正打算将业务向外扩展,计划与外省的一家公司进行合作,发展业务项目,“边氏”也参与进来,强强联合,准备大干一场。正赶上该省将要举行业界年会,邀请各大时尚集团的负责人前去参加。方烨便计划着与边枫一道出趟差,顺便洽谈合作项目。
    不过计划却临时有变:林映雪的父母大驾光临,前来看望女儿——其实主要是想考察一下未来女婿,这一来双方的时间上有了冲突。
    方烨原本是公私分明的人,可这一次墨如深却替他拿了主意,提出代替他前去公干,要方烨留下接受家长的考验。这人自从领证以后就经常向好友细数结婚的种种好处,奉劝他早日将林医生娶回家。这次未来的岳父母上门考察来了,自然不能让工作影响了方烨的终身大事,少不得要替他跑这一趟了。
    病后第一次出远门,曹湄自然有着许多担心,墨如深要她一起去,她却又不愿意。他们结婚的消息在朋友间已不是新闻了,映雪、尚辞、江柳和边枫都已经向她表示过祝贺,边枫还开玩笑地说他很伤心,因为被她彻底拒绝了,搞得她十分尴尬。这次要是连出差都跟着去,绝对会被边枫笑话。
    到了出发那天,墨如深坐公司的车去机场,到那里再和边枫会合。
    曹湄并不是婆妈的人,叮嘱的话说过一遍也就够了,纵然仍有不放心,也不习惯反复念叨。临行前,她细心地替他检查行李,将必备的药物一一放好。
    墨如深却是抱起越来越重的小咖啡,揉揉小狗的脑袋道:“咖啡,替我照顾好妈妈。”
    咖啡汪汪两声答应了。曹湄忍不住笑,“去!谁照顾谁呀!”
    墨如深赶开咖啡,拉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太想我了。”
    她却挺认真地答:“总会想的。”
    “那怎么办?叫你一起去又不肯。”
    “给你点自由还不好么?”
    他笑,“我也会想你。”
    “……早点回来。”
    “好……”
    他柔声应了,吻上她的唇。
    收到他关机前的最后一条短信,知道他已经上了飞机。之后,曹湄便不时地看时间,计算着钟点。这会儿飞机该起飞了吧;这会儿该在云层上边了吧;这会儿该飞到哪座城市了吧;这会儿该降落了吧……
    她却不知道,就在她心心念念挂着那个人的时候,飞机上的人却在经历一场风暴。
    放好行李,在座位上坐定,还不见边枫出现。习惯了这小子的迟到,哪怕会错过飞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此墨如深并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翻看着杂志。
    又过了一阵,边枫还没到,墨如深正想着要不要给他去个电话,这时一道人影却出现在座位旁,伸手摆放好行李,一屁股坐在了边枫的座位上。
    墨如深一抬头,顿时呆愣当场。
    边桐却没有看向他,只淡淡道:“边枫出了车祸。”
    墨如深张了张嘴,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有发出声音来。
    边桐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飙车摔断了胳膊,没有生命危险。”
    墨如深愣了几秒,而后逐渐平静下来。“怎么不通知我们。”
    “事出突然,来不及联系。临时派我上阵……你不会介意吧。”
    他直到此时才转过脸来,盯着他看。目光冷冷的,藏了一丝讥诮和嘲弄。
    墨如深平静地接下他的目光,却没有接他的话。他看见他眼角和嘴角的淤青,还有眉骨处的几道正在愈合的小伤口。
    他转过头,望向舷窗外,升降梯已经撤离,舱门正在缓缓关闭。飞机就要起飞了。
    他安静地望着窗外,奇怪的是此刻心里竟没有任何感觉,惊愕、尴尬、局促、惶惑、不安、恼火、愧疚、茫然……任何他以为会有的情绪,一概没有。心里只是乱糟糟的,却又空空荡荡,被虚无塞满。胃里略微有些纠结,他闭上眼假寐,却依然能感觉到那道冷冽的目光。外套盖在身前,遮挡住对方的视线,一手却在外套下边抵住胃部,微微用力。早上吃下的食物此刻在里头翻腾,感觉有些心慌。忍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在外衣口袋里找药。
    这一掏,却摸出一张字条。他愣了一下,凝神看去,竟是曹湄的笔迹。
    ——记得吃药!!!
    还用了三个惊叹号。他愣了半晌,心里忽然松快了许多,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于是不再找药,只将字条攥在手心,压在胃上,闭上眼,等待着昏沉的睡眠来将他从眼前的窘境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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