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草莓花

77 梦境与离别


一切缘于一只电话。电话是边江柳打来的。
    从最初的闲谈,到后来无意间透露的真相。
    真相其实总是特别简单:边枫因为受伤无法成行,因此由边桐替他前去出差;偏偏“风尚”这边去的不是方烨,偏偏去的就是墨如深……
    有时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凑巧,巧合得让人感到无力。
    曹湄真有点痛恨人类那四通八达的思维和过于丰富的联想力。在和边枫的几次交谈之后,她的脑子忽然之间变得异常清晰,过往被忽略的种种细节逐渐浮出了水面,露出了本来面目。要把所有细节连缀起来并不是难事,因为自从与他相识那刻开始的点点滴滴,她始终铭记在心——如果有可能,她宁愿自己的记性差一些,想不起那么多的曾经:
    他们的第一次攀谈,第一次并肩而行,第一次僭越了身份的对话;他第一次捧起她的秀发,第一次为她做头,第一次问起她的姓名;第一次看见他的脆弱,第一次为他感到心疼,第一次的吻……林林总总,细数下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胜过她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
    然而人为什么总爱跟自己过不去?假如她不是对这些事如此记忆犹新就好了;假如她不要那么在意这份感情就好了;假如一开始,她遵从了自己的感觉,坚持拒绝了他,那就好了……
    曹湄从未怀疑过自己看人的第一印象和判断是非的第六感,然而这一次,她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将自己的感觉坚持到底。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孽缘”吧。
    她对边枫提起过这个词,边枫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你要是相信他,就不该这样想;如果不是,你又为什么要嫁给他?他说。
    从前,曹湄总认为,爱情应该是平等的。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全心全意,就理应得到百分之百的回报。她甚至还很天真地为了这件事跟他争执过。
    然而现在她才懂得,有时你付出了你的全部,换来的却只是一小部分;又或者,你也许能换来他的全部,但那却并不是你想要的。
    世上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觉得自己有些羡慕边枫,因为他总能轻易地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准确的发泄口。
    她也必须学会自我排解,不然总有一天会发疯。
    有的人喜欢和素不相识的网友谈心,有些人去找一个树洞说出悄悄话,曹湄则对着她的小咖啡倾诉心事。那天,曹湄抱着小咖啡,用了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网络上的不实报道、曾经的流言蜚语、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想象……抛开所有这一切,放下心中的芥蒂,全心全意地接受他、包容他。她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就在同一天,她却在别墅里看见了那一幕……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就这样在瞬间崩塌。
    也许——她事后想到——也许是她本来就对他信心不足;是她对他还不够全心全意,还不够百分之百;她虽已有了抛开一切的决心,却还没有牺牲自我的觉悟。
    事到如今,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将已经破碎的东西,再重新收拾起来……
    雨是从那个憋闷的阴天开始下起来的,此后数日一直阴雨连绵,总不见放晴。绵绵的冬雨仿若愁绪,缠绵入骨,难以消解。
    那天她趴在床上,任凭眼泪没完没了地流着。直到她的母亲来到医院。她红肿着眼,抱住妈妈的脖子,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一样,低声央求着要回家。
    出院手续很快办好了,曹湄就这样回了家——不是他们的家,而是她父母的家。
    那天墨如深没有出现。后来连续好多天他都没有出现。她的父母对此不明所以,只知道小两口闹了点别扭,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流产引起的矛盾,也试着进行劝解。然而曹湄对这件事却不愿多谈,只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他们自己会处理好。她的父母也就没法多说什么。
    其实曹湄却是有些庆幸他的回避。她想他也许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而她自己也是一样。她需要一点时间,去回味他们之间的种种,去理清事情的脉络。因此她并没有主动联系他,也并不期待他的联系。
    后来的几天来曹湄一直在家休养。草莓爸在小吃店忙生意,草莓妈则留在家照顾她。老两口心疼女儿,基本不让她做任何事。人越是清闲,日子过得越是飞快,半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这天依然是个阴雨天,虽已时近中午,但阴沉的天空和昏暗的光线,让人误以为天还没大亮。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睡眠。反正起了床也是无所事事,曹湄干脆蒙头睡起了懒觉。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催眠曲,从窗帘缝隙中透射进来一缕晦暗不清的光亮,轻拂在脸上,让人更觉昏沉。
    在细雨声的伴奏下,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咖啡店。那人就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对着她微笑。她问他想要点什么,他勾起了嘴角,轻声回答——草莓。
    他的声音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仿佛一声轻唤,就浮在她耳边。她有些迷迷糊糊的,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昏沉的睡眠攫住了她,让她清醒不过来。
    接着,他又俯身靠近她,轻轻地在她额角印下一吻。
    冰凉的一吻。
    她一时以为是雨水从窗外飘进来,落在额上,才会让她梦见这样的冰凉。
    她还听见一句低喃,流水一样淌过。那声低喃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其间的含义。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颤栗,仿佛既觉得惶惑又十分欣喜。
    浑身一激灵,她猛地清醒过来,翻身坐起,床前却是空无一人。
    梦?……不知为何偷偷松了口气。扭头看去,窗户好好地关得严实。可额角的凉意依然那样鲜明,让她感到迷惑不已。
    急急披了衣服下床来,拉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发问,却见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物体已经向她扑了过来。她吓了一跳,紧接着脱口唤道:
    “咖啡!”
    小咖啡欢快地答应着,亲昵地吐着舌头,一个劲在她身前蹦跶。
    曹湄又惊又喜地揉着小狗的脑袋,却听母亲在一旁说道:
    “你醒啦?如深的朋友来过,刚走……”
    曹湄一愕,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意识到什么,忙跑到窗边,推开窗户朝楼下望去。
    小区的道旁停着一辆车,黑色的车身被雨水洗得发亮。她依稀记得那是尚辞的车。车子很快就开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水花。
    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视野里,曹湄愣了半晌。又听母亲在身后说:
    “他把小家伙送来就走了,说不用叫醒你……”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如深最近要去外地办点急事,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到时候会联系你的,让你好好休养。”
    她愣愣的,没做声。这说辞或许在她母亲听来没有什么不妥吧,然而对她来说却是隐藏了其它的含义。
    抬手轻抚一下额角,那冰凉的感觉犹在。原来……果真只是梦么……
    或许,真是暂时分开一阵比较好吧。
    却又听草莓妈在一旁叹气:“唉,什么事非得忙成这样啊,身体又不好……前一阵为了照顾你已经累坏了,病倒了怎么办……”
    心底一阵钝痛,让她有些难以忍受。忽然想起梦中的那声低喃,直到此时她才回忆起,从前……仿佛是在很久的以前,曾经听他说过这个词,就在他某次远行之前。她知道,那是个法文词,意思是——再见。
    曾经的现实与如今的梦境,就这样被连结起来。那个梦仿似一句魔咒,勾去了她的魂魄,倏忽间有些失神。不想被母亲察觉自己的失态,她低着头蹲下身来,将偎在她脚边的小咖啡紧紧地抱进怀里,感受着从它身上传来的体温和柔软。
    小咖啡像个懂事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呆在她的怀中,安静得如同一只大型毛绒玩具。湿热的舌头忽然安慰地舔过她的面颊,眼泪顿时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屋外,细雨继续轻敲着玻璃窗。
    同样的雨点也密集地打在车窗上。
    尚辞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趁着等红灯的当口回头看一眼后座的人。
    墨如深斜靠在椅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面色惨白,眼眶深陷,双唇泛着一抹晦暗的淡紫。目光却只是凝视着车窗外,像在聆听雨点掉落的声音。
    “还好吧?”尚辞问道。
    他点一点头。“谢谢。”
    尚辞一咂嘴,“你还谢我……你是在害我!一会儿回去肯定被映雪骂死了……”
    他呵呵一笑,笑声中带了点轻喘。
    “……你干吗非要自己来,来了又上不去……我说要背你上去吧你还不肯……”
    “来过……就行了。”
    “你不是想来看她吗。”
    “我看见她了……”
    “啊?什么时候?”
    “刚才……”他说着,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微笑。
    虽是隔着车窗和雨幕,但那个探出窗来张望的身影,却是那样生动而鲜明地闯入他的眼中,又无比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经年不忘。
    绿灯亮起,尚辞驾车继续前行。片刻,又忍不住发问:“这样骗她好吗,说你要去外地……”
    “不是骗她。”
    尚辞一愣,“怎么?……”
    “尚辞,替我保密。”
    尚辞不由讶然,“你真要走?”
    他点头。
    “可你这身体……”
    “等我好点以后……再说吧。”
    “……你要去哪儿?”
    “待定。”
    “喂……”尚辞不满地皱起了眉,“就为了避开她?玩儿消失?馊主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会……忍不住,去见她……”
    “那就去见啊!”
    “不行……”他哑声说道,眉宇间带了一丝苦闷和自嘲,“如果让她看见我这副样子,她又会心软,又会因为担心我,而选择留下……我不想让她再做选择题了……”
    “你……”尚辞不由切齿,“那干脆直接离了算了,省得那么麻烦!”
    他沉默半晌,目光不禁黯然。一手轻轻地按上心口。
    “那样……她会恨我吧……”
    “你不告而别,她不照样会恨你?”
    “我……告别了……”
    只是告别,却没说再见……
    他咳嗽起来,像是突然呛到了。咳嗽逐渐演变成粗重的喘息。他勉强取过备在一旁的氧气包,戴上氧气管,可是总觉得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呼吸到新鲜氧气。尚辞回头,见他双目紧闭,捂住胸口的手渐渐用力,脸色越来越难看,喘息也一声声加重。他慌忙加快了车速。
    “如深!你别吓唬我啊!如深……”
    尚辞焦急呼唤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心中不断涌动着不安、恐惧和深深的遗憾。他喃喃地向尚辞诉说着心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因为这些话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
    “……如果可以由我来选择,我一定……要挽回她。可是……我没办法强求她,留在我身边……怎么办,才好呢……”
    车子飞速驶向医院。车窗外的雨声不知几时慢慢停歇了。
    雨过天晴。接下来,将会是一个漫长晴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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