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雾夜的黑暗中，他们打着手电站在了明泰陵残破的台阶上，这是个比定陵还古老的陵墓。
    地上的砖面滑溜溜，坑坑洼洼。手电光下暗绿色的苔迹显现出来。围墙内两边粗大的松树郁
    郁苍苍的，明楼在北面黑乎乎地耸立，一棵倒下的古松横在地上。
    中间本是面阔五间的享殿，可现在只剩下东北西三面墙，北墙上残破处的砖头已坠下，没有
    下坠的也松动了，墙豁开一个大口子，他们迈过去了。
    狰狞的树林和黑墙纠缠在雾中，大家大着胆子穿过陵恩殿后面的小门。明楼下的西墙已经没
    有了，外面沉下去的田地和树林里传来蟋蟀的泣鸣，石供桌上的石香炉、石烛台和石花瓶被
    推倒在石路旁，翻着个儿散落在地上。黑荫荫的明楼檐顶残败不堪，弯曲的松树枝叉从城墙
    的缝中长出来盖着下面的圆门洞，洞里满是碎砖乱石，走在上面，脚下发出碎砖乱瓦相碰的
    声音，这群人只顾脚下的凸凹。
    “啊……啊啊啊”，一阵连续的怪叫从前面传来，吓得他们心都收紧了。抬头一看，黑乎乎
    的一个东西爬过来，然后慢慢站起来，手电再一照，是林志在面前，还在笑呢。
    这个坏蛋！马燕在心里对自己讲。原来是林志绕到明楼下圆门洞的另一边，等着他们呢。
    顺明楼西边的斜道扶墙上去，脚下很滑。明楼下的洞中竖立着一块大石碑。一个龟似的动物
    托着它，碑上刻着皇帝的谥号。明楼建于方城台上，重檐歇山顶的木构件残垂，多草，鸟巢
    中的麻雀们已经飞出来叫喊了。经过明楼，大家在宝城上走着，远处还有黑色的山丘。宝城
    中黑黑的圆丘下面躺着腐烂的明孝宗朱祜樘皇帝和皇后，现在就在脚下。
    从一个城墙的缺口走上大圆丘，冷冷的月光，黑异的树形，脚下杂草灌木哗哗的乱响。大家
    沉默着……，一个巨大的石棺在马燕眼前浮出：那是因堆型老旧，错误操作而被破坏了的切
    尔诺贝利石墨水冷型核电站，那个被水泥石棺封死了的恐怖的现代坟墓中充斥着核废物，里
    面是绝望和永久的孤独，就像自己过去不合谐的婚姻生活。
    开车前，老袁说他们家具公司有个人前几天因极度精神失落自杀了，人才35岁。
    “真是生死之事，倏乎之间”。接着林志讲起他祖父去世时父辈和他这一辈的不同主张。父
    辈主张买碑立墓，林和哥哥则主张将骨灰洒在郊区山里的树林深处，让祖父听鸟鸣虫叫，看
    花开花落。而现在的墓园又好像是一个阴间的公司，每个人又都按部就班地立在那里，不得
    休息，应该以树林代替石碑。
    燕听了又突然问林志：“你对安乐死怎么看？”
    “我赞成。”
    “我也是。”
    “只要立法严密，这是个大趋势。我以后如果能在朝拜神山的路上或森林中死去也是幸福，
    也不枉活一生呵。”
    “什么神山？”
    “卡瓦格博雪山，云南第一高峰，梅里雪山的主峰。”
    “你去过？《五朵金花》的云南?”
    “没有。绿色营去了。就是去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大学生绿色营，以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
    发起人是唐老(唐锡阳先生)和他夫人马霞(美国文教专家)，他们还考察过中国和世界各地的
    许多著名自然保护区，他们是在西双版纳考察野象野鸟时互相结识成了伴侣。写过一本极火
    爆的《环球绿色行》，现在这本书很难买到了，要的人太多。我那本《环球绿色行》居然能
    在百盛商厦买到，就唯独一本。他俩的这本书几乎实现了我的一个终生梦想：考察世界所有
    的自然和遗产保护区。”林志说完两眉一皱：“遗憾的是马霞在绿色营出发的那一天，因癌症
    突然去世了。病重的时候，她还和唐老一起捐助策划了绿色营，坚持让唐老去云南，不必顾
    及她的疾病，达到了一种自然而死的达观境界，这在咱们中国女同胞中，甚至在中国男同胞
    中也是凤毛鳞角。我给绿色营写了一封快递，也不知收到没有。”林志又一次想起《环球绿
    色行》书中马霞女士的一张彩照，马霞头上倒扣一张大植物叶子，叶子底下她在微笑。
    马燕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睛，老袁和瑶瑶静静地听着。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林志忽然手一拍方向盘，随即发动了汽车。汽车猛的一震，向前一挺，
    移动着越过了白色的御桥，又猛转了一个弯儿，向着黑色的树林中驶去。树林在车灯的照射
    下现出一条柏油公路。
    “他们这次去是为了考察和保护栖息滇金丝猴的原始森林。”“以后我们一起去吧，”马燕的
    话，他听得很清楚，紧接着他觉得右手背被马燕的手心紧紧地贴了一下。
    汽车因路上的一两个坑凹而轰轰作响。“你们附近上海的余纯顺刚死了，在罗布泊，热死的。
    大脸黑须的川哥杨欣跑到长江源头可可西里去了，带了一帮子志愿者正建几个保护站。这老
    哥挺能干。可索南达杰为保护藏羚羊被偷猎者打死了。一个人对18个偷猎者。那边的保护
    可是真刀真枪地干，绝对不含糊。”
    在核反应堆内，每秒钟就有兆计的原子核裂变并发出巨大的能量，这个刺激物是在反应堆燃
    料中起激发作用的中子源。车的发动机在黑沉沉的夜里呜鸣着。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哎！唱得好。”林志一脸惊讶，他昨晚才知道燕的京剧唱得不错，现在他像知己一样看着
    她。
    “吴刚捧出桂花酒。”
    声音婉转凄清，压过了汽车的噪音。黑暗中她仿佛看见法海寺壁画里的韦驮正站在佛祖的灵
    塔旁边，手执金刚杵。“你看，吴刚也不砍桂花树了。”林志的声音。
    燕想起了伟大的法海寺壁画，春天的“世界核电能源展览”会后和林参观过北京西郊蟠龙山
    法海寺的《护法图》壁画。上面不仅有勇猛守卫的韦驮，还有四大天王，分别是风、调、雨、
    顺四天王。当时林志解释说风天王持剑将世上浊气收入剑尖，放出清风净气；调天王弹琵琶
    吸收烦杂噪音，弹安宁之乐；雨天王旋转伞盖吸纳天下废水，洒清净之雨；顺天王持蛇，蛇
    口吞一切残渣余圾，吐十珍八宝。还有用美妙歌声在森林里迷住了各种动物的妙音天；保护
    抚爱冰揭罗童子的那尊叫鬼子母；以及周围飞来手持莲花和宝盘的飞天们。
    车开始进山了，在沉沉的黑夜里它像个发光前进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