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溪石上又有一只松鼠捧着一个东西啃着，听到了燕的笑声，停止不动了，头部和身子一起抬
    高，头动几下，前爪收缩着，大尾巴一翘一扫的，一会儿又缩头沉下身去继续啃着。
    挂着松蔓的落叶松和油松林里，燕分别各捡了一个松塔，环颈雉在咔咔地叫，随后是扑地的
    声音，那边勺鸡的声音属于老婆婆的哑嗓，松林的香气把自己的身子都洗净了。
    树叶间一只草蛉飞了，只有马燕注意到了。
    忽然想起那天去北海公园在湖边捡到一个被别人揪下来遗弃了的嫩莲蓬，非常凄美，就捡起
    来装在包中，莲蓬上的孔眼和反应堆芯的孔眼一样。于是拿出来，在大家面前晃着。林接过
    来看，忽然眼睛一亮，绿莲蓬的肉上已有黑斑点分布，但绿莲子依然圆圆润润的，其中一颗
    特别大。
    “地球，椭圆形的地球，现在地球已经得了癌症。”林志指着那个最大的莲子冒出一句。
    “说到地球和人类之巢，它已经被疯狂的经济霸权主义折腾得不像样子了，这样的生存空间
    必然是污烟瘴气、噪音刺耳、废水横流、垃圾包围、古迹破坏、林木盗伐，人与人之间的关
    系高度紧张、剑拔弩张、根本失去了信任感；人类要么被各种怪病折磨至残，要么加速腐烂
    和死亡；真的，没有别的!根本之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冲出重围到大自然中来，被她拥抱和
    拯救，寻找新的灵感，以自然的方式，合理的，人道的方式回去改造我们的生存空间。人类
    文明仅仅只是大自然和森林的客人，既不可能是她指手划脚的主人，更不是以霸权相威胁的
    暴徒!”林的手做了个有力的砍杀动作。“我的主张是‘大自然引入’，即用生态的方式来改
    变人类之巢，改霸权经济为理性经济，必须恢复和重建那种与大地的血肉关系，这才是一条
    长久之路。”他猛的拾了一块石头，啪的一声打在对面呆板迟滞的石壁上。
    俩人又聊北欧瑞典延至今日的“大自然共有权”的古老传统和法律；著名环保主义者国王卡
    尔十六世·古斯塔夫保护巴西狮猴以及其家族与中国京剧人士之间往来的逸史。
    提起京剧，林又回忆起了过去。
    “那时我还小，每到播《智取威虎山》全剧或片断的时候，就是夜里也要从头到尾的听一遍。
    有一次奶奶不让我听，奶奶爱听老戏，也爱听别的，有一次奶奶把“扬鞭催马送粮忙”听成
    “岳飞枪挑小梁王”了。我只能关了灯，把声音扭小，那时候大家的家里都是电子管的老式
    收音机，我家是那台上海宝石牌匣式收音机，每到全剧听完，我考，一摸顶盖烧得发烫。有
    时我还往上淋点儿水，水一会儿就蒸干了。有一天夜里关灯后去插插头，因为插歪了，再用
    手去摸，喝！触电了，电流一下子击到肘部，幸亏脱开了，用手电一照，指头黑了，整个儿
    手和腕子全麻了，这是我到现在为止的唯一的一次触电，不管，那也听。
    “幼儿园北面有个重檐大殿，里面经常传出练习京剧的清唱和伴奏演唱的声音，年纪小，也
    不知是哪个剧团在唱，一般关着门。唱词是根据行腔记住的，小时候不知其意，只发其声，
    鹦鹉学舌嘛。我小时也喜欢画画，没人指点，画了一张又一张的杨子荣戎装彩画，别人都说
    好，还有一张送给了表姐，一般人还不送呢。现在我家里还有一整本儿当时《智取威虎山》
    全剧的彩印剧本，里面有唱腔，唱谱，唱词，服装，道具，扮相，舞台设计，乐器，整个儿
    一个大厚本。
    “我大表哥在44中学还演过杨子荣，还放在家里的小厨房里一根红马鞭子，就是藤条短缨
    的那种，演的是打虎上山这场戏，我经常拿来耍，做趟马和策马动作，有时跑步都用马步，
    永远保持一条腿在先，另一条腿跟进，不像正常人跑步是两腿轮换，当时真希望骑的是一匹
    真马，我曾问爷爷台上为什么不能真的牵一匹马来，爷爷说那是假装的，也就是象征的，真
    马不能上来。我当时听了，失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林顿了一下儿：“这样有一天，
    我到小厨房里把那根马鞭子手脚并用，连踩带撅地弄折了，因为我当时想，我所仰慕的大英
    雄杨子荣怎么能骑着一根破木棍子去追击土匪呢？！木棍子又怎能代替一匹活生生的烈马
    呢？！我要去弄一匹草原上的快马来给杨子荣骑上，于是我给在内蒙工作的爷爷写信说需要
    一匹好马，最好是一匹白骏马。爷爷回信说，火车上不好带，因为马要踢人。我又去信说，
    可以把马装在不踢人的大车厢里，爷爷回信说大车厢里装的都是粮食，马饿了要吃粮食的，
    这样会给国家造成损失，这样我才作罢，但是让京剧骑上马的信念至今不改，现在实景拍摄
    的京剧电视不就是一匹快马么！上海京剧电视片《潘月樵传奇》片尾结束的时候，关怀先生
    扮演的潘月樵不就是骑着一匹真正的白色烈马去追赶他的情人去了吗？！……”
    燕听他越说越多，简直像在作诗，但这诗确是藏在人心里的，因为诗意离开现在的中国人已
    经很久了。
    两人一来二去地侃起了戏剧。昨天她和表姐去了恭王府小戏楼和梅兰芳故居，前几天和表姐
    去了故宫和颐和园，颐和园中的德合园里不仅有慈禧太后坐的精雅堂皇的西洋汽车，还有一
    个小戏台，精巧别致，属于勾连搭式。
    小时候就喜欢京剧。幼时还在河北清苑学过老调以及武生。大学毕业前参加了水平很高的京
    剧指导班，从师于上海戏校的教授，学的是梅派花衫，这次来京一定得去正乙祠戏楼和湖广
    会馆看一看，还没有去成。
    口嘴尖长的白胸翡翠鸟从水里叼了一条小鱼，飞出来，落在树枝上向上一甩，接住，吃了。
    瑶瑶的随身听里恩雅的歌唱飘飘忽忽，林像蜜蜂一样蛰伏在音乐里面，闭着眼睛。一阵很近
    的水响，他的下巴和嘴唇顿时凉嗖嗖的，睁眼一看，模模糊糊的眼镜片上滴着水，燕儿正冲
    他笑，拎着树枝正向他打水呢。
    燕跑到水边抽出那瓶MOET&CHANDON香槟，酒瓶刚才在潭里镇着，走过来递给林，林一手接
    过，一手推起擦干的眼镜，凑近欣赏上面的标签，然后拧下封口，铁丝和盖子，燕感觉到了
    他手上的那种力量。淡黄透明的液体冒着细密的泡沫在纸杯中爆跳，燕闻到了酒中的果香，
    她品一下，第二口喝了不少，咬住酒杯，下腰向后一仰，杯中酒被她一下入口，林看了马上
    说：“你这是贵妃醉酒的衔杯动作。”林用酒杯向燕一晃又收回去笑着。
    燕站起身用牙笺扎起一片儿肉肠过来塞到林的嘴边：“塞牢侬那只嘴巴”，林一口咬下去，燕
    抽了笺，她知道知音就在眼前。
    林嚼着一口气儿喝完杯子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