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16 辗盘之舞


辗盘之舞——翠盘之舞和传旗为梅兰芳剧《太真外传》之著名场景,象征青春和生
    命力
    燕第一个从粘满露水的帐篷中钻出来,手里拎着毛巾,空气异常新鲜,阳光已经部
    分地射亮了谷里的绝壁,铺陈在古老灰岩的纹理之上,树林的一部分变成金黄色了,回头望
    望帐篷,那里面好像藏着一团纯净之火。
    昨晚的火堆已被林和袁盖上了细土。满谷的鸟鸣衬着溪流的声音,燕也唱了几句。昨天晚上
    她有点儿中暑,林给她喝了霍香正气水,还吃了一袋同仁堂的防风通圣,现在精神全恢复了。
    她蹲下身去,抡着毛巾扬进水中,吸满水后,使劲拧了,展开叠起来洗着脸,清新的溪水使
    她浑身一振。
    擦过的脸非常清爽,她蹲在石头上,细看阴影中的流水,昨夜辽阔穹窿中的星图默契地闪现
    出来,象被清澈的流水洗过一般从贝壳中移出,连正气水里广霍香油和紫苏叶油又辣又烈的
    余味还留在口里。昨夜搭帐篷生火的情景又浮出来了,他串杆,撑蓬,固定地钉,紧拉绳索,
    又用小铁铲挖出一个火坑,周围垫一圈石头,红黄色的火焰烧起来的时侯,他的脸红亮亮的,
    额上沁着细汗。
    这时林也从帐蓬里出来了,是被燕吊嗓子的声音弄醒的,他向燕儿走来了,溪流上的水光把
    两个人弥漫成逐渐接近的幻影。“在这里生活吧!”燕说着,甩了手上的水,没抬脸,她看到
    一只蜗牛攀在石上,两只角眼动来动去。
    “你说在这里?!好呵,就像美国赖特那样设计的熊跑落泉山庄,就是从日本古园林获得的
    灵感,而日本又是向中国学来的,可惜他没来中国。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就用大菊石
    贝壳的形状来作房子。”林说。
    “菊石?”
    “对,菊石是远古一种蜗牛状的巨大生物,活着的时候贝壳中有粘状的肉体,现在只有化石
    了,噢,叫菊石山居吧,外壳用玻璃做成,依偎在森林溪流之间,像个透明的蜗牛,比赖特
    那个落泉别墅还火爆。”
    “是这样的吗?”燕指着石上的那个蜗牛,林没能说话,只用眼睛看着猛点头,粘着牙膏的
    牙刷已经进口了,一阵芳香。
    棕头鸦雀叫着,一只圆眼褐金蝶的翅膀一张一合的,时而并在一起,落在草叶草茎上吸露水,
    一只蚂蚁顺一根草叶爬到搭接的另一根草叶上。昆虫微弱的叫声从巨石夹裹的地方传来,钱
    麻的叶子张得大大的。溪水间的岩石上油油地布满圆叶草和菌蕨类植物,低低的小菊,高茎
    穗状的野花,在昨夜的星光和今天的晨光下亮闪闪的,曾经有一种无形的阻隔横在他们之间,
    但现在消失了。
    燕在前面趟溪,睡裙薄薄的,晨光中透出下面隐约的双腿,林在溪中紧紧跟上,一拐一拐的,
    鞋里全是水。
    垒台上一个石磨和一个大辗盘,燕抖了一把树叶,露珠坠下来摔在石磨上有微弱的声音,台
    上破房的侧面一片向日葵开放着,一只背上几道纹的岩松鼠叫着跳走了,燕怔了一下,一个
    倒在地上的向日葵杆被松鼠咬断了,刚才花盘里的瓜籽差不多都被咯开了,散了一地。她记
    起水泽仙子为所爱的阿波罗太阳神变幻成向日葵,终成佳偶的故事。“我也要只葵花盘。”燕
    大声说。“好的。”林的声音从破窗里传出。林拎一把破了刃的镰刀出来了,在辗盘边上蹭了
    蹭,走过来,马燕就站在一群葵花盘下,之后躲开了。向日葵的圆盘垂着,花盘上的花籽合
    成了一个个上圆下尖,热烈而期待的包壳。
    镰刀一挥,又一挥,一大一小两个花盘带着杆儿被削落在地,绿叶子也随之飘落。燕用手纸
    包住带刺的绿杆儿,提起来,用手抠出几个花籽,放进嘴里品,一股生腥味,呸呸吐掉了,
    林正用镰刀挥斩围着石磨旁的青蒿,所挥之处折腰断茎,“我也试试。”燕接过镰刀,刃已经
    有些亮光了,燕也单手挥着,哗哗落了一片。林找了一个结实的木棍,□□磨孔,使劲推了
    一圈,她停下抓着一把砍下来的青蒿,在磨沿上割成细细的碎段,捧着放在磨盘上,又一纵
    身上了磨,碎青蒿往磨眼里填送进去,然后让他接着推,她在上面的底盘上走动,又用一根
    小木杈子向眼里不断填送,为了不挡旋转的木棍,她蹲上了圆磨顶。磨带着燕旋动起来,一
    会儿,磨盘之间的夹缝里流出绿色的浆汁,她忽然领悟了,让林递过来那个向日葵的花盘,
    用手揪下向日葵黄色火焰般放射状的大花瓣,填进磨眼,磨盘的齿缝里又流出许多浆汁儿,
    滴滴嗒嗒的,一种经过转换,浓缩和精制的结果。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挥了几下儿花盘,磨
    太小,无法施展,她的眼睛闪过旁边的那台布满青苔的大辗盘,上面的圆滚子已经被推下圆
    盘,那可做是一个梅剧里的翠盘之舞!女舞者站在一张圆盘上,载歌载舞,花童们围着圆盘
    翻跟头,传彩旗。
    她把意思一说,林也明白了,又推她上了宽大的辗盘,残缺花瓣的花盘在她手上飞旋,她舞
    起来仿佛跳跃在充满燃料的圆形反应堆之上!
    开始传旗了,代以两人的毛巾和葵花盘。燕站在辗盘中心,林将手持之物掷向空中,她在盘
    上接取,接一个即做一亮相,然后顺手掷回去,由缓而疾,双手并用,随接随掷,……她飞
    舞传接的不再是京剧里的方、圆、三角、三叉、长方、六角的旗子,也不再是毛巾,向日葵
    和青核桃…而是一种彼此倾灌的、湍急的狂流。在燕的恍惚动作里,生命和另一个生命是如
    此贴进,昨夜和今日的清晨是如此的密不可分,就像现在和林紧密地传旗一样,连林都真切
    地听见了昨夜她灵活,丰润的手掌游进他的裤子,揉摸他脐腹表面时嘣嘣的擦音,她握住了
    他的生命,就像抚摸大地森林里的一株,它不仅属于大地,也属于自己,生怕被砍伐者伤害。
    昨夜谷中的帐篷里,最深最柔最黑暗的急流之中,一朵大花销魂夺魄地开放,光芒所及之处
    一切都变了模样,他遭受了清新的辐射,蛇一般前行的手揉摸着她身上所有的地方,就如抚
    摸夜中不安分的大地,每一寸一厘都充满热情的回应,她完全恢复了,战栗着,当他的手到
    达她温润的花蕊上时,她本能地握住它,那时遥远的山谷里火车发出了辽远长鸣和隐隐过轨
    的震撼。
    林抱她下辗盘的刹那间,她又听到了那根长笛的声音,昨夜偷窥的狂喜一闪而过,昨夜当浑
    身湿热的他走出帐外,走入黑暗与光明之中,身上的汗味飘进她的鼻子,她扒开帐篷的门帘
    向外看他,溪边他赤身了,他的后背在星光下闪烁了一下,接着毛巾粘上的水亮晶晶地从侧
    面的肩膀流了下来。
    溪流之水在他张开的手上垒起一尊快速变形的软塔,这流体随手在身上游走,一次次发出湿
    腻的尖叫。腰部像又长又韧的大花梗,肩膀以下渐趋狭窄,各个部位紧紧地虬结在一起,她
    感觉自己就是上面的香液,在他肋间低吟曼舞,在他的赤足上滑走,在他膝盖上歌唱,在他
    的腹部洗心涤虑般地展开,他的手正侧足其间,腹部的端底形成自然的边缘,而她是这边缘
    上固守的女人。他洗净了,在溪石间站着,他的生命燕颌豹颈,款款独行,片刻,弯下腰,
    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溪流,水花闪了一下。燕想走过去,但得有个借口,一愣神儿,从他旅行
    包中摸出那枝长笛,半黑暗里的笛管凉凉滑滑的,圆圆的管面偶然蹭了她脸一下,她觉出深
    深的惬意,握住它又在脸上狠蹭了几下。走出帐外,那些音键在星光下个个闪动,仿佛夜海
    章鱼触腕上的颗颗吸盘。草丛上的夜露湿了脚和凉鞋,她向那个真实的人影走过去。
    星星离他们特别近,她离林有一丈多远,开花的灌木相互穿插,纽结成一张低低的白花盖,
    他坐在下面,乱乎乎的花瓣幽幽地吹出一种火焰,黑夜中周围的物体在光下都幻化成古器皿,
    那些高挑的草叶像勾啄兵器,那些如青铜斧如青铜鼓的大石在流水中沉默着。他站起身,甩
    甩头,两腿分开,仿佛韦驮天尊背身站立,黑夜峡谷的树林是许多立着的金刚杵,灌木的影
    子像上千件的古乐器重叠着,无声地等待着。
    暗夜里。森林像一个个进攻前屏住呼吸的战士。神情严肃,持刀握戟。树梢间的偶耳的风声
    传来一两声刀戟轻微碰撞的脆响,他们隐藏于这个峡谷之地,警惕观察着山外的敌情,那个
    污浊世界的喧嚣,以及即将发动的大规模的偷袭。这里是清静世界,是圣地,是坚决反击污
    浊世界的策源地,他们成为地圣地的保护人,守护人,是四大天王的最真实化身。
    他是一棵水边的白蜡树,她是峡谷,是暗中的溪流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而现在林抱她下碾的刹那间,她已在这个真实的怀抱之中。
    茂密的植物,潮湿的青苔以及腐殖质的芳香把他们包围成一个人,他们的呼吸,喘息,回望
    和凝视,他们将为他们之所为,就如同两个自然人的行动,完全没有恐惧,没有阻碍,没有
    束缚,没有一切“文明”的考虑,自由自在,任意随行,就像长笛之声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
    分,就像声音变成血液的流动,他满足着她,也满足着她的长笛渴望。
    据后来老袁及瑶瑶关于那天晚上的回忆,他们都听见了黑夜树林里马燕和林的尖叫和悠悠笛
    音,还有大蛇从帐蓬旁边的草丛间刷刷经过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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