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管怀不怀得上，我先扯一个出来也行啊，到时候让医生给我出份报告，你就凭着那报告挟令谢常飞，看他还敢不敢跟我离婚。”
    谢常飞扶着唐紫燕刚从科室出来，就听到这句话，空荡的走廊里，这句话一直回荡。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王寻的身影在那里乱动，几乎手脚并舞。
    一点儿都没有变化。他心里想，摇摇头，唐紫燕在一旁仔细观量他，恩，脸色很不好。
    不开心，她看得出来，他听到这话委实不悦。
    “她心里想什么都无法遮掩，非得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一上车，谢常飞低言，启动车子。
    脸色依然很臭，唐紫燕很识相，不吱声。
    她扭开音频，听音乐，微愣住，是大悲咒，唐紫燕笑笑，道：“阿飞，你怎么也听大悲咒？”
    “噢，她总喜欢听这些怪异的歌。”他道，声音冷漠。
    唐紫燕心想，你不喜欢为何不换掉？但她没有这样讲，淡笑，“恩？你不喜欢？听着还行啊。”
    谢常飞冷哼，“也只得她听得下这种音乐。”
    唐紫燕没再作声，见他的脸色稍霁，试探性的问：“她刚刚说挟孩子以令你，你怎么看呢？”
    “你怎么看呢？”他反问她，笑得意味深长，她不由得心中一凛。
    时隔那么多年，发现他的阴入了骨子里，令人亲切不得，还是‘他’好，她心里暗暗想。
    “我会对你腹中的孩子负责。”他说，加快的车速，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王寻哭着抱住他的腿哀着不要离婚的情景，心里微有异样。
    都已经伤害了，多加一道又何妨？
    半夜醒来，梦见她浑身是血抱着自己痛哭的惨样，谢常飞大口大口的喘息，旁边的唐紫燕睡得安详，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
    他走出去，取出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仍然心有余悸。
    “你不许走，谢常飞，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你——————你这样子对我，你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姐姐！”
    “谢常飞，算我求你了，你别不要我，不要跟我离婚好不好？好不好啊？我不想离婚，不想跟你分开——————”
    “你要跟谁在一起都好，我再也不会出声，不会有意见，你喜欢跟谁就跟谁，我知道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那个女人，我跟她道歉，好吧？我跟她道歉，谢常飞，你不能不要我的，我就只有你了————————”
    谢常飞抚着胸口，他很迷惑，因为觉得闷而疼，可这种感受并不应该。
    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对不起他，这三年来，给了她最优越的生活，亦从未干涉她任何事，放任她做任何事。
    按道理，真的没有亏待她，也算对不得王平在天之灵。
    当然，他自己心里自然也懂，她与王平不过都是唐紫燕的替身罢了。
    但这样的感受分别异样，她是第一个如此卑微求着自己的人，她把自己当成生命中的唯一。
    而他自己呢？真真有种视若敝履的味道。
    谢常飞回想三年的夫妻生活，某些事向来和谐，她除了哆嗦之后，倒真是一直安分守己。
    记得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看到她喝酒的劲儿，跟个酒鬼似的，他当时心里就想，这种女孩子真真要不得，男人大抵都喜欢温柔似水的女生。
    她的性子那么无拘且疯，饶是他这样子的男子都无法接受，他当时想着娶这样的人也是一种冒险，因为担心未必能降得住她。
    只是没有想到，嫁了他之后，她反倒收敛，时而驯服如同绵羊，时而妖娆似毒蛇，他不得不承认，她其实还是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漂亮！漂亮是最致命的一点，可以掩饰她的种种缺点，的确，她甚至比唐紫燕更漂亮。
    第二天，他看着她恢复初遇时的撒拨，表现的全然像个泼妇，撕裂了三年内她所有的美好。
    奇怪的是，谢常飞并无任何的反感，只是心里慢慢的漫开悲伤，他看着她趴在地上胡乱的捡掉落的东西以及那份报告时的仓惶。
    他竟然有那么一刻感到很心疼，到底要不要绝，要不要真将她拒之门外？
    然而，唐紫燕的出现以及她腹内属于他和她的孩子时刻的提醒他，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对她的怜悯。
    “谢常飞，你这个混蛋，我真的有了你的孩子，真的有呀，这样子，就算这样子，你也要跟我离婚吗？”2
    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他脑海里千万念头飞转，最终他还是想到她在医院的话，她以前就是个扯谎高手。
    他想了想，坚信了前者，她并无怀孕。
    于是，那个“是”那么直接，毫无掩饰，毫不犹豫的说出口。
    这更是他没有想到，她原来这次并没有扯谎，她真的是有了他的孩子，他因为对她的不理解，不相信，彻底的扼杀了他们的孩子。
    后来，他知悉这件事后，午夜梦回，他总能记得她抱着自己苦苦哀求不要离开，不要不要她时的惨状。
    这才觉得心如刀割。
    她从宅子后突然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众人遍寻不得，他自己如坐针毡。
    心想，她会不会寻短见，可他认为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想，离了她，她还是能活得好好的。
    把整个市翻了一遍还是没见她的踪影，谢常飞慢慢的紧张，才知道，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去哪些地方，他几乎是漫无目的的找寻。
    那么，三年里，他究竟知道她多少？
    车子慢慢驶回宅子的时候，他心浮气燥，唐紫燕没吱声，末了才捎上一句：“阿寻，她应该会没有事吧。”
    他的情绪蓦得失控，一手拍在方向盘上，道：“要有事呢？”
    两人陷入沉默中，才不过一阵子，有人拍窗，两人连连仰头，竟看到王寻那么失色的面容。
    谢常飞惊喜万分，但不过一瞬，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样子。
    结果，她居然绕过车子就走了，招呼也不打，谢常飞心里窝火，当即下了车。
    两人又是一场恶斗，他从她的眼里分明的看到她对他的憎恶与恨怒。
    这样的眼神让他莫名的惶恐。
    他并非想让她受伤的，可是——————她实在太倔了，她竟然咬了自己一口，这哪里是他预料到他，稍微一甩手，居然让她撞上车后箱。
    惊细的声响如同一根线牵扯着他的心，谢常飞惊慌失色，手忙脚乱想要过去扶她，结果，猝不及防间，脸上挨了一拳。
    他认得他，他是朱乔，曾经是王寻的未婚夫。
    他亦知道，这人心里恨他，因为他抢走了她的未婚妻。
    这拳，应该是积怨良久了。
    谢常飞还了他一拳，显然引起了王寻的怨火，她整个身子朝他撞了过来，他下意识要护住她。
    这个人，疯起来跟牛一样。
    之后，他听到她说，“谢常飞，你个混蛋，混球，臭鸭蛋，大笨蛋，鸟蛋，你打我的竹马乔！你要是把他打死了，除非你能给我找出个一模一样的，否则我就————————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很久之后，他再度记得这句话，不得不感叹一语成谶。
    那是，他没有料到，王寻没有料到，甚至连朱乔一定没有想到，后来事情竟是这样的发展。
    只是，阿寻，朱乔也就一个，我怎么给你找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呢？
    纵是我能找到一个跟他差不多类似的，那么，能麻烦你也配合演一场戏吗？当他就是好了，就是好了。
    这是，在他看到她因为他的落海而痴阗的样子时的想法。
    她是不知道，他看到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疗养院里的背影给她带来的孤寂时，那种牵心扯肺的痛。
    那时，外面的阳光大好，洒在她的身后，可阳光如何的灿烂明媚，却是无法照入她的心里。
    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我当时没有放弃你，结局是不是不一样？他问自己。
    恨不得揍自己一拳。
    她打落胎儿那天，他遇上她，一脸白瓷色，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的身子底子向来不差，难得进一次医院，除非她暴饮暴食引发胃痛。
    她给出的答案果然没出他所料，她是食物中毒，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恨意飞逝而过。
    他心里发怵。
    当真是食物中毒？
    在车上听到她跟朱乔侃侃而谈，那份开心和喜悦刺疼了他，他的确是恶意刹车。
    亦如愿的听到她的怒骂。
    她要不骂人的话，她可真不是王寻了。
    那么偶尔的一次，他撞见她身边有了另外一个男子，那人还是他所认识的，说实话，他并不是姓向一家子，向老头的阴毒他不是没有见识过。
    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能无他的半点真传？他不信，他自己尽得他父亲的真传，更何况向暖阳？
    那晚实在不应该。
    不该是侵犯了她，仅仅是因为看到她跟向暖阳一起，谈笑风声，而后又不慎的见到他亲吻她。
    他跟给人背后好扎了出数针似的，他那时候亦有气愤，这个女人明明在前段时间求着自己不要抛弃她，现在又————————
    这感情来得快，去得是不是也太快？
    后来这种想法被一哥们直接笑话兼鄙视，他们说，你不过就是见不得曾经视你如珠宝的女人身边有了其它的人。
    你这人的控制欲及占有欲怎么这么强，你都不要人家了，还不兴人家幸福？
    人家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大抵讲的就是王寻这种人。
    他侵犯她的时候，她不肯出声，他这才想起以前，她似乎也不肯出声，以为她是害羞。
    事后很久，他才想起，第一次的时候，她因为疼的出声，他捂着她的嘴让她别出声，彼时，她是唐紫燕的替身，他们不过是长得像而已，声音却不像。
    他那么害怕，她一出声，他会分心。
    只是————————她真的不是唐紫燕啊，再怎么像亦不是。
    他不过是用了两天时间，便知道唐紫燕自编自导策划绑架事件，他当时真的无心搭理。
    谢常飞是谁？怎会不知道自己枕边女人在外边有人的事情？他一直忍着，忍着。
    他终于体会到王寻忍耐他身边有其它女人时的感受，他把她的体会重新体会了一遍。
    那晚，经过面包店的时候，他记得往常她总会让她帮他带抹茶提拉米苏，她很爱甜食。
    天天吃了撑也不动，躺在那里日益长肉，他有些看不惯，让她去健身，她也懒，不肯，他冷眼看着她日益臃肿的身材。
    世事总有巧合，撞见她亦是一种巧合，只是，她的出现引发了一场灾难。
    谢常飞后来想，如果在那个废弃的高楼上，炸弹真的没有拆除，他是不是真让自己一人承受放她走？
    最后的答案实在很残忍，更强烈的念头压倒了他，他是会选择她与自己共同生死的。
    黄泉路上，他亦怕孤独。
    他没有她的无畏和伟大。
    也许，真的见不得她幸福，她的幸福也不是只有自己才给得起。
    所以，他把他俩的生命交给她，最后一根线的时候，让她选择，如果是错的，他亦无憾。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如果就那样跟自己走的话，她兴许会抱憾终身。
    后来————————他知道王寻跟向暖阳去欧洲的事情。
    那晚，他的电话拨了她的号码，第一百五十次的时候，他仍旧没有按下拨出键。
    颓然的放弃，我有什么资格呢？他自嘲。
    或许向暖阳是一个例外，他会对她好吧，他这样子想，其它心里却懂得，真正能对王寻好的人，也不过一个朱乔。
    是啊，除了朱乔，还有谁对她从一而终，包括他自己都没有，他不过是——————后来，后来才学着爱上她。
    那么的晚，那样的迟！
    所以，获知她与他成婚的消息时，他居然有种喜悦及释然的心情。
    她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选择朱乔等于选择了安定。
    然而，老天爷总是见不得人家幸福的，至少是不待见王寻。
    不然的话，怎能让她在情感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跌倒。
    纵是她如何的坚强，如何的不屈，却难抵命运的安排。
    江边的失控。
    医院的痴傻。
    看着碟片中朱乔的面孔，她的悲恸。
    他又怎会不知，她是伪装的。
    忘记是不是会更快乐呢？他这样认为，像当时唐紫燕弃他而去时，他日夜以酒消愁，醉生梦死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更快乐呢？
    只是经历过的人才懂，那不过是另外一种掩饰悲伤的方式。
    他的王寻，本就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谁也别想瞒着她，朱乔的事，她比谁都心知肚明。
    却——————仍然不肯放弃，不愿放弃。
    她一直坚守着，天长地久，厮守到老的诺言。
    那么，只有这样，你不来，我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