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因为晚上睡得太迟，结果第二天上午，她们很晚才起床。
    起来以后，笑初先陪着晓筠在学校里转了转，又和她一起去外面吃了个午饭，然后再把晓筠送回开会的宾馆，这才一个人回到学校。
    她在学校的正门口下了车，进了校门，就顺着林荫道一路往宿舍走去，正走着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行政楼附近的宣传栏前围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可能又有什么重要新闻了吧？或者是寻人启事？笑初想。
    她因为一向不爱凑热闹，所以并没去管这些，只是随便瞥一眼，就径直走了过去，却忽然听到有人在说秦木石的名字，即便是在喧闹的人群中，这三个字也是那样的清晰入耳。
    她立刻回过头来，循声向宣传栏走去。
    挤在人堆里看了一眼，原来是新贴上的学校优秀教师光荣榜。
    秦木石又是今年最受学生喜欢的教师之一，而且名列榜首。
    宣传栏里贴了一张他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他穿了件浅棕条纹的衬衫，斜倚着书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温文尔雅地微笑着。
    笑初一眼就看见了这张照片，而且，在整个宣传栏里，她也只看到了他。
    她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人，看起来这照片应该是最近拍的，他的装束，他的面容，他的神情，甚至包括他那笑起来温柔如水的眼神，都跟几天前她在他办公室里见到的他一模一样。
    笑初的呼吸突然有一瞬间的静止，她从来不知道秦木石居然如此上像，而照片上的他，居然也会让她如此心动。此刻，他的笑容温润如玉，仿佛能一直流进她的心里。
    围在那里的学生们也边看边议论着，她听到旁边的一个女生在说，“这个历史系的老师风度真好，听说课讲得更好呢。”
    “他的课确实讲得好，我去听过。唉，你们发现没有，这个秦老师其实也蛮帅的。”另一个女生大声说。
    笑初不觉微笑起来，挤在人群中的她望着照片上那双熟悉的黑眼睛，心里充满了骄傲、甜蜜、喜悦和快乐的感觉。她想，你们知道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却是爱我的。
    是啊，虽然他并不是她的，可是，他总有一些是属于她的吧。他对她说过的话，他的拥抱，他的吻。他那些让她颤动和幸福的记忆。
    或许因为这份甜蜜的喜悦，她忽然很想见他。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昨天因为陈彤和晓筠的缘故，她也没能去找他。
    于是，她决定不回宿舍了，直接往他住的家属楼走去。
    她的心里焰腾腾地充满着难耐的兴奋和欢喜。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她没有打电话。反正他周末总是在家的。
    可是，在他的门前敲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人开门。难道他不在家？她有些失望地想。
    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只好悻悻地走了出来。一边慢吞吞地沿着路边走着，一边从包里拿出手机，准备给他发个短信，问问他在哪儿。
    刚走出月亮门没多远，却见迎面走来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女子，左手拎着满满一篮子菜，有鱼有肉的很丰盛，右手里却捧着一把灿烂的太阳菊，用报纸裹着，看样子是想要拿回家插瓶的。
    笑初一眼就认出她正是秦木石的妻子柳云英，虽然只看过她的照片，还是年轻时候的，但是眼前这个中年妇人，她知道一定就是他的妻子。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有些莫名的慌乱，没敢仔细再看，一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柳云英并没有在意她，或许在她的眼里，笑初就是校园里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女生罢了。她与笑初擦肩而过，走进了月亮门。
    笑初轻呼了口气，在路边站住，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失落混合着惊诧，又似乎还有些庆幸和后怕。
    原来他妻子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呢？难怪他昨晚没有给自己打电话。可是，妻子来了，他怎么还会不在家呢？幸好刚才自己敲门时他家里没有人在呢，如果她再晚过来一会，应门的岂不就是他妻子了吗？那该有多么尴尬啊，而且她问起来，自己又要对她说什么呢？她无奈地想着。
    看看手里的电话，那条没写完的短信此刻显得是那样的多余，她迅速按了删除键，收起了手机。
    一个人无情无绪地往回走，刚才的喜悦和快乐已全部烟消云散，她突然有种不知要去何处的感觉。
    回宿舍吧。不太想回，回去后等待自己的除了满屋子的落寞还能有什么呢？
    那去图书馆吧。也不想去，她这会儿没心情看书。
    找陈彤聊聊？她不会在学校的，昨天她就说过要去买东西布置新房的，何况，她眼下正处在幸福的时刻，怎么可能体会得到笑初心里的哀伤。
    那么，去找晓筠？她肯定会理解的。这样一想，笑初几乎要向校外走去了。可是，她又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要怎么跟晓筠说起秦木石呢？再说，晓筠已经够不幸的了，她又何必去刺激她呢。
    笑初实在是想不出自己接下来能去哪里了，她只好毫无目的地沿着脚下的路往前走着。路过操场的时候，看见里面仿佛很热闹的样子，她便走过去，在操场边的草坪上坐了一会，茫然地看着那些生龙活虎踢球的男生们。心情不佳时，看看别人阳光的样子，也算是个调节吧。
    正胡乱看着呢，却突然发现，远远的，在操场的一角，正在和一个小女孩一起打羽毛球的那个人，好像是秦木石。
    笑初悄悄地往树后躲了躲，仔细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不是秦木石还能是谁？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影，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只是此刻，在下午的阳光下，他的脸上焕发出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光彩，人也仿佛年轻了许多。
    那个小女孩想必就是他的女儿了吧，看起来比照片上还漂亮可爱，个子也很高了，正兴高采烈地跳着接球，带着满脸的笑。木石也在笑，笑得是那样满足，充满对女儿的溺爱。
    多么幸福的一对父女啊！笑初酸酸地想。
    多么美满的一个家庭啊，她又想。
    母亲去买菜，父亲和女儿在打球，然后呢，母亲做好了饭，父女俩回家吃饭，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一定很快乐吧。
    她在脑子里想像着那一幅温馨的画面，却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悲凉的感觉。
    原来没有她，他也不是不幸福的。
    那么，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样幸福呢？也许是吧，他的喜悦和快乐不像是装出来的，何况，也实在是没有装的必要啊。他完全可以不接受她的爱，只要他愿意。
    或许晓筠说的是对的吧，有些时候，男人的确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就像秦木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爱情，和妻子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感受到的又是另一种爱吧。
    可是女人呢，女人也能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吗？她问自己。
    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她做不到，她的心里，除了秦木石，再也放不下任何一个男人。
    对她来说，他是她的全部，可是她却并不是他的全部啊。离开了他，她的世界就一片空白，可他离开了她，却至少还有妻子和女儿。
    笑初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所有的爱情小说里，那些爱上已婚男人的女孩都会有那样悲惨的一个下场了，原来真是如此，和别人相比，你永远是处在一比三的局面里。你永远只能是一个第三者。
    想到这里，她不禁嘲笑了自己一下，尹笑初，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真以为故事情节到了你这里就会改写？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它有着既定的轨迹，不可能为任何人而改变的。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幸福，陈彤有柯健，秦木石有他的家庭，只有她是自己一个人。她想。
    从来不曾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在这一瞬间倏忽而来，仿佛缠树的藤萝一样丝丝蔓蔓围绕着笑初，从头至脚，全身上下。在这样强烈的无助中，她的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顷刻间遍布她的脸颊。她不管不顾，任其横流，这种时候，她是真的很想彻底地完全地痛快地放声地大哭一场。如果所有的爱和悲伤都能随着眼泪一起从她的心里流走，那该有多好。可是，她的眼泪流得愈多，她的心就愈发的疼痛。
    “呯”的一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掉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没有在意，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悲凉世界里。
    一个穿着球衣的男孩追赶着向这里跑过来，看见笑初，他愣了一下，“尹笑初，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嘛？”
    笑初被惊了一跳，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却一时记忆丧失，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
    男孩显然也被她满脸的眼泪吓住了，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这时候，操场上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喊，“喂，江道新，你拣个球怎么要这么久啊，我们还等着踢呢。”
    笑初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他啊，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怎么会如此失态？她赶紧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是你啊，在踢球？”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这满脸泪痕却又强作笑颜的样子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奇怪。
    江道新站在那里，有点疑惑地看看她，想说什么，却又只是张了张口，并没说出话来。只听得操场上的催促声又连接响起，他这才拣起球，匆忙间，对她抛下一句，“你等我一下。”然后就飞快地冲向操场。
    笑初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放在心上，她探头看看操场，秦木石和他的女儿还在那里，可能打累了吧，正站着喝水休息，木石疼爱地帮女儿擦汗，小姑娘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站起来，她不想再看下去，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回去吧，从何处来就要回何处去，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生活。
    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嗨，尹笑初。”
    接着，一个人飞快地冲到她面前，她一看，正是江道新，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虽然跑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一脸的笑容，就像午后三点的阳光一样灿烂。
    “你要回去了？”他问。
    “嗯，你怎么不踢球了？”笑初淡淡地说。
    “不想踢了，累了。”他说着，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抬起头，笑着看她，“再坐一会好不好？很难得会在学校里碰见你。我常常想，那个尹笑初莫非是在骗我吧，她或许不是我们学校的，要不然，怎么从来就没在学校里看见过她。呵呵．．．．．．”说着，他调皮地大笑起来。
    看着他略带些孩子气的笑容，笑初心里忽然有一些感动。
    她知道，他说这一番话是故意的，因为刚才他看见了她的眼泪，所以才会故意说些笑话来逗她开心。
    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都抛弃她啊，还是有人在意她是哭还是笑的。她想。
    这时候，她真的很感谢这个年轻的男孩。
    所以，她没有走，也重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坐在他身边，微笑着听他聊些发生在他身边的有趣的事情。暮春时节的黄昏，天边有着美丽的云彩，空气中有着花草的清香，周围轻拂着温柔的晚风。
    他一直在说，笑着说，她也一直在听，笑着听。她忘记去注意秦木石和他的女儿是否还在操场，也忘记去想他们离开后的事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操场上踢球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江道新停住话，伸了个懒腰，扭过头，笑着对她说，“一起吃晚饭吧。”
    笑初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吃晚饭呢？这是一个单纯善良的男孩，而且，不知什么缘故，她并不讨厌跟他在一起，他仿佛有一种能力，可以让笼罩在她身上的悲伤有片刻的云开雾散。
    虽然不能完全放弃悲伤，但，起码能有片刻的忘怀也是好的。
    道新带笑初去了一家专门吃海鲜的小餐馆。
    一开始，笑初并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吃饭，但是，她也懒得去想，反正他又不是坏人，他说去哪就去哪好了。
    没有坐车，只是从学校的西门出去，再走到对面的居民区里，绕来绕去地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餐馆。小小的一间房子，安静地跻身在老旧的楼房之中，门口挂了个红灿灿的纸灯笼，写着“招客”两个字，看上去很有几分柴米人生的烟火气息。
    笑初有些惊讶于他对周围环境的熟稔，这个地方，她还从没有来过。
    他们进了门，吃饭的人不是很多，但几张桌子也差不多都坐满了，他带着她走到最里面的一张空桌子前坐了下来，一个容貌清秀的中年妇人上来招呼，亲切地微笑着，递上菜单，又倒来两杯绿茶，态度热情却不过份殷勤，给人的感觉很舒适自然。
    道新笑着问道：“你一定爱吃海鲜吧。这家店是以小海鲜为主的。”
    笑初点点头，“爱吃，不过在北京很少能吃到新鲜的海鲜，咦，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海鲜的？”
    “哈，我猜的。”他调皮地笑了。
    没多久，菜上了桌，居然全是笑初熟悉的家乡风味，她惊喜地睁大眼睛，“这家店是哪里的人开的，怎么都是我们家乡的菜呢？”
    江道新一听，好奇地问，“怎么，你也是F省的人吗？”
    “是啊，我家就在X市。”
    “真的吗？那咱们是地道的老乡啊，我是Z市的。”江道新说了一句家乡话，顿时让她有种故人相逢之感。
    她也兴奋地用方言接了一句，“真没想到原来你也是F省的，老乡你好啊。”
    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吃了一会，笑初不解地问他，“可是，你怎么讲话一点口音都没有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北方人呢。”
    “我在北京已经整整呆了八年了，可能熏陶出来了吧。不过，你讲话也没有口音啊。”
    “是吗？我觉得仔细听还是有一些的。我小时候在部队长大的，朋友里有很多北方人，所以学了些。”笑初解释道。
    他微笑着听她解释，夹了只虾送到她面前，“尝尝这个，味道还不错。”
    “我还是更喜欢吃海螺，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沙滩上挖这个，那时候根本没人吃这种螺的，现在都变成好东西了。”笑初一边津津有味的吮着海螺，一边对他说。
    “是啊，我们小时候还去挖海蛎呢，那时的海蛎比现在好吃多了。”道新也被她带进了童年的回忆之中。
    笑初突然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在家里简直太平常了，在北京，却显得无比珍贵起来。”
    “人就是这样吧，拥有的时候通常都不觉得什么，离开了才会开始想念。没关系，这家店的老板就是我们老乡，所以菜都是家乡风味，以后我经常带你来就好了。”他说。
    笑初却不由地愣了一下，她在心里重复着刚才他说过的那句话，“人就是这样吧，拥有的时候通常都不觉得什么，离开了才会开始想念。”他可能只是随口说的吧，可是，在她听来，却仿佛别有深意。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孩，他正微笑着望向她，脸上带着温柔真挚的表情。
    这是一个善良单纯的男孩，她想。而且，她知道他喜欢她。
    可是，他不是秦木石。
    她突然想起去年放寒假前的那个晚上了，她曾与木石共进晚餐。也是这样安静温馨的小餐馆，也是两个人对桌而坐，也是这样，他在微笑着望向她。那个时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幸福。
    她的心立刻有一种抽搐地疼痛。
    她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她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掉下泪来，她可不想再在江道新面前流泪了，下午已经吓着他了，再哭一场，他该不会以为她受什么刺激了吧。
    她低下头，掩饰地喝了一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