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初夏的一天，陈彤结婚了，笑初应邀参加了她浪漫的婚礼。
    记得那一天，刚下过几场小雨，空气格外的清新，凉风习习，花香四溢，鲜翠的树叶在明媚的晨光中绿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作为好友，笑初从早上化妆时起就一直陪在陈彤身边，看着她的长发被挽起，看着她换上洁白的嫁衣，也看着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幸福和欢喜。
    由于柯健是基督徒，他们的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前来观礼的客人并不众多，基本上都是双方的至亲好友。
    婚礼开始的时候，随着音乐的响起，陈彤一袭曳地的长婚纱，头戴花冠，挽着父亲的胳膊，慢慢地从门口起步，走过铺满花瓣的红地毯，穿过一朵朵玫瑰组成的拱廊，一直走到祭坛前等待着的柯健身边。她的脸上带着花一般的微笑，美丽的大眼睛如梦如幻般望着面前那个男人，而他也正伸出手，等待着她的父亲将她交到他的手中，深情而持久地微笑着，看着他的新娘一步步向他走来。
    那一刻，整个教堂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新郞新娘，看着他们走向幸福，耳边，音乐在欢快地流淌。
    笑初呆呆地看着他们，眼睛慢慢湿了，脸上也仿佛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缓缓而落，她不由地想起了一句话，“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好像是在某个台湾女作家的文中看到过的，印象深刻。对相爱的人来说，他总是会在地毯的那端等待着你，直到你对他完全满意。
    只是，她尹笑初的爱人也会这样在地毯的那端等待着她吗？他已经等过一次，还有资格再等一次吗？她不知道。
    正在哀伤之际，却听到牧师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你是否愿意接受陈彤成为你的合法妻子，按照上帝的法令与她同住，与她在神圣的婚约里共同生活，并承诺从今之后始终爱她、尊敬她、安慰她、保护她，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不离不弃，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这声音是那样的庄严神圣，响彻在空中，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触动，笑初更是心中一震，有种凛然的感觉顷刻间遍布全身。这时，她方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新人都要举行婚礼，无论盛大还是温馨。
    原来，当你在众人面前宣下誓言，要与你爱的人共同生活，并承诺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将不离不弃时，你也就真正签下了一份人生的契约，承担了一份无期的责任和义务。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婚姻才如此的神圣不可侵犯。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突然对自己的未来生出了一种看不到头的悲观之念。
    相比牧师的问话，柯健的回答显得简短而有力，他拉起陈彤的手，大声地清晰明白地说：“我愿意。”
    牧师又转过身，面对新娘，依旧庄严地发问：“那么你呢？你是否愿意接受柯健成为你的合法丈夫，按照上帝的法令与他同住，与他在神圣的婚约里共同生活，并承诺从今之后始终爱他、尊敬他、安慰他、保护他，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不离不弃，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陈彤看上去有些羞涩，脸上泛起娇羞的粉晕，她转头看了一眼柯健，眼睛里漾着柔情，然后，她嘴角含笑，轻声但却非常坚定地回答道，“我愿意。”
    此刻，坐在下面的观众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为这对美丽而幸福的新人祝福。
    笑初也微笑着，用力地鼓着掌，为好朋友的幸福而喜悦。只是，在她的身体里，却仿佛有一个名叫苦涩的怪兽在莫名地吞啮着她的内心，而且越来越猛烈，以至于让她无法再继续坐在那儿观看别人的幸福。
    她站起身，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教堂门外，在空旷的广场上仰起头，试图让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回到原处。
    或许是雨后初晴的缘故，上午的天空很蓝，衬着灰紫色的教堂尖顶，看起来有些异国风情，教堂的周围也十分安静，似乎听不见太多的尘世喧嚣。十几位少男少女正分队列候在广场上，身着浅蓝色的衣或裙，手捧白鸽，他们是为着仪式结束以后，和新郎新娘一起放飞白鸽的。
    笑初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很小，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离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青春逼人而来。年轻多好，可以成天无忧无虑，更不会为感情上的事无端烦恼，只是，不知道他们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有人将经历她所经历的这些哀伤？如果可能的话，但愿他们不会。
    其实，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之中，能永不沾忧愁的河水，不摘悔恨的果实，不进入这样挣扎辛苦的爱情里面，那将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笑初突然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在教堂举行的各种仪式结束之后，两辆大客车将所有的宾客带到了位于北郊的一家庄园式酒店，婚宴将在这里进行。
    午宴开始不久，陈彤和柯健携了手，面带微笑地穿梭于一桌桌酒席之间，向每一位来宾敬酒。
    她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软缎长旗袍，旗袍的左下方绣了一只昂首展翅神采飞扬的金色凤凰，典雅而又华贵。头发也重新梳过，低低地盘了个中式的圆髻，髻上斜插着一支长长的金簪，手腕上戴了对金灿灿的龙凤镯。这样一身又红又金的装扮，穿在她的身上，不仅未有丝毫的俗气，反而更显出一种夺目的美丽。
    笑初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陈彤，心里想，今日的陈彤似乎与平时有着很大的不同，虽然漂亮依旧，但周身更多了些楚楚动人的光彩，想必是做了新娘的缘故吧。记得有谁说过，女孩子成为新娘的那一天应该是她一生之中最美丽最迷人的时刻。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而且，与象征纯洁的白色西式婚纱相比，大红描金的中式礼服有一种富贵喜庆的韵味，尤其适合此时此刻。多么令人艳羡，这良辰美景这如花美眷。
    想到此处，笑初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好友的好日子，但真心为她高兴的同时，自己心里的酸涩、痛楚、徬徨、迷惘还是像潮水一样无可制止地涌了出来，以至于对着满桌子的佳肴也觉得食之无味。
    她坐的是与新郎新娘同席的主桌，此时，新郞新娘的父母以及伴娘伴郎都陪着两位新人敬酒去了，一张圆桌倒空了大半，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
    原本陈彤是想让她做伴娘的，她也同意了，但没过几天，陈彤又改了主意，说：“不行，听说做了伴娘的女孩容易嫁不出去，你还是别做我的伴娘了。”
    笑初笑她迷信，“做伴娘的女孩多了，哪里会都嫁不出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反正不想让你冒险。”陈彤坚持。
    笑初理解她的好意，但还是苦笑了一下，“其实，做不做伴娘无所谓，反正我也很难嫁得出去。”
    这句话让陈彤听得难过，立刻阻止她，“乱讲，像你这么温柔美丽的女孩会嫁不出去，谁信哪。”
    知道她在安慰自己，笑初也不反驳，但心里是清晰明了的，如果她想要继续跟秦木石纠缠下去的话，真是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想起这些，她更是无力在此端坐，于是便放下筷子，趁别人不注意，溜到了后面的花园里。
    花园很大，也很安静，放眼望去，尽将那姹紫嫣红开遍，只是如此佳景却无人欣赏。不过想想也是，为了今天的婚宴，柯健特意包了场，整座酒店里除了服务生以外并无外人，更何况正是宴席最热闹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边品尝美酒美食边分享新郞新娘的快乐，谁会像她这样，一个人躲起来，对着满园芬芳想心事。
    正在长嘘短叹感慨万千之际，却忽然发现花园中间的亭子里背对着她坐了一个男人，穿了件灰蓝条的衬衫，深蓝的长裤，同色的西服上衣随意地丢在旁边的石凳上，一缕细细的轻烟从他的身前缓缓升起，好象在抽烟，但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动也不动。
    这样冷眼看上去，这个人的背影挺拔，但又好象被无边的忧伤笼罩着似的，显得十分孤寂的样子。笑初不禁疑惑，显然他也应该是来参加婚宴的客人，但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花园里独坐？莫非今天真有人和她一样，对别人的幸福触景生情伤感不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或许可以同命相怜一番了。
    不想打扰到他，笑初悄悄转回去，在花园门口的藤萝架下流连了片刻，刚才进园时太过心伤，这么一大架藤萝居然都没注意。
    藤萝花开得很热烈，从上到下，密密麻麻，扑天盖地的，仿佛用整个生命在盛开。原来已经到了藤萝花开的时节了，她暗想。
    去年秋天，她在郊外的那所寺庙里也曾看到过两棵藤萝，它们紧紧地缠绕在松树上，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只可惜那时候不是花季，没看到花开时的景致。记得那天她还曾跟秦木石并肩在花树下站过片刻，虽然那个瞬间被一张照片所记录，可是那时候他们谁也不认识谁，离得再近，彼此也不过是路人而已。
    因此就那样相识在错过之间。是不是意味着她与他之间的缘份太浅呢？
    笑初心中突然有一种宿命的感觉，她将自己隐藏在紫色云雾一般的藤萝花中，对爱情的何去何从充满疑虑。
    正在这时，却透过花丛看见凉亭中的那个男子慢慢走了过来，西服上衣已经笔挺地穿在身上，但手中仍然清烟在握。
    笑初定睛细看，心中恍然，此人是杨一南。
    她只见过他很短的两次，所以刚才认不出他的背影，原来是他，难怪方才会那般忧伤地离席独坐，借烟消愁。不过，他为什么要来参加婚礼呢？笑初不太明白。像他这样亲眼看见自己相恋了七年的女孩一朝嫁作他人妇，这种悲哀和痛苦想必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往自己的伤口上再添一刀。
    难道是陈彤邀请的他？没听她提起。应该不会吧，他们都分手好几个月了，对陈彤来说，已经伤害过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再见，特别是今天的日子里。不过，他以前是陈彤父亲的学生，想知道她结婚的事是不难的。
    也许，他真的很爱陈彤，为了知道她今后将过得如何，宁可伤害自己，也要来参加她的婚礼。只是，不知道他的这番心意陈彤能否了然？在那样幸福的时刻，她也许根本注意不到他吧。如此觥筹交错之间，在满屋子的人里她能看到的也只能是柯健吧。
    只知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历来都是这样的。
    笑初看着杨一南默默走过的身影，同情之外也不免生出一丝罪恶感来，仿佛他的忧伤是由她而起的。
    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和秦木石最终修成正果的话，想必也是辜负了不知多少旧人泪才得以完成的吧。
    可是，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建立起来的爱情，真不知能维持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