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49 第四章 破碎的希望


这天晚上,秦木石接了个电话,是学校人事处一个姓陈的副处长打来的。
    前几年他刚调来学校的时候,曾在人事处办理过关于人才引进方面的一系列复杂手续,因此便认识了这位相当热情的陈副处长,私下里也算有些交情。
    电话刚一接通,还没来得及寒喧几句他就哈哈笑着向秦木石道起喜来,木石觉得纳闷,不明白自己喜从何来。
    只听那陈副处长朗声说道,“秦老弟,这次你可要请客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哈哈,不过还是老弟运气好啊,正巧有这么个机会。”
    木石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打断他的话,“陈处长,您指的是?......”
    “就是你爱人调动的事啊,申请不是都交上来两年多了嘛,一直没有职位,你也知道,这进京指标有多难弄,虽说老弟你是咱们学校引进的人才,可没有位置谁也没办法啊。正好巧了,咱们学校明年不是要扩招嘛,所以学校的行政岗位也要增加,打算成立一个宣传办公室,负责对外宣传之类的事务,这不,就有名额了。我一想,你媳妇正好是报社的,来这宣传办简直太合适了,就赶紧把她给报上去了。送去批的时候我还特意强调了是解决学校教师两地分居问题的,估计问题不大,今天又有上面的朋友私下给我透了底,说你媳妇这事儿绝对能批。总之,下学期你媳妇肯定能过来上班了。哈哈,怎么样,秦老弟,你得好好谢谢我吧。”陈处长一口气说完这大堆话,得意地在电话那头放声大笑。
    陈处长的话让秦木石听得愣住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特别是对一个已经与妻子两地分居了整整三年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件雪中送炭的好事。
    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心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像不小心吃到一颗泡了太久的腊八蒜,又苦又酸,并且混合着一股让人想要流泪的辛辣滋味。
    那边,陈副处长没听到他的反应,定然觉得有些奇怪,便在话筒里大声地问他:“喂,秦老弟,你是不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秦木石只好强作笑颜,“是啊,有些太意外了。非常感谢你,陈处长。”
    “嗨,这么客气干嘛,都是自己人,还谢啥呀。你就踏实地等着吧,估计假期里通知就能下来,到时候等弟妹过来了咱们再好好聚聚。好,我不打扰你了,知道你们这些大教授时间都宝贵得很,先挂了哈。”
    “好,再见。”木石也随之告辞并放下了话筒。
    在刚才的交谈中所努力保持的一丝微笑还未从他的脸上彻底消失,但是他的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迷茫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仿佛漂流在大海上的孤舟,找不着前进的方向。
    其实他很少会像现在这样茫然无助过,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的人,照着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地往前走,而且走得也颇为顺利。可是谁能想到,今天晚上,只不过听见一个尚未确定的消息就能让他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他用力关上书房的门,拉开所有的书桌抽屉,试图能找出几根烟来,现在他迫切需要这种平时从来不碰的麻醉品。
    仔细寻觅了半天,终于翻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让他如获至宝一般。点燃以后,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窗前,对着窗外黑色的夜空用力呼出一团灰白的烟雾,似乎要将胸中积聚已久的郁闷也一同呼出。
    今晚的夜色很不好,没有一丝清朗的感觉,到处都灰蒙蒙的,好像有人给整个夜空蒙上了一层薄纱,而且是那种很久没有清洗的纱。抬头向上望去,什么都看不清,天上的星星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半轮残月孤零零地挂在那儿,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莫非它也与他一样迷茫?
    看着那月亮,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了,“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记不清是哪个诗人写的了,可能是徐志摩,也有可能是别人。他平常对诗没多大兴趣,但是现在倒觉得这句话十分应景。
    此刻,他的心中不就是正满怀着一些破碎的希望么?
    适才陈处长说过的几句话仿佛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下学期你媳妇就肯定能过来上班了......”下学期?现在是七月初,暑假已经在即,也就是说,再过两个月,柳云英就将到北京来了。
    到了那时,他秦木石就不再是个与妻子长年分居两地的单身男人了,他终于可以和妻儿团聚了。
    一想到团聚,他的眼前就立刻浮现出女儿俏皮可爱的模样,如果真的能一家三口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的话,最高兴的人一定是萌萌吧。
    萌萌长这么大以来,真正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其实没有几年,所以她每年过生日时许的愿望都是相同的,“我希望能天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听着让人心酸。
    虽然女儿从来没有为此埋怨过父母,但秦木石的心里还是觉得亏欠她太多,不能给女儿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这一直是他觉得人生最为遗憾的地方。
    他多么希望女儿能生活得更幸福,如果可能的话,哪怕是需要用他自己的幸福去换取,他也是愿意的。从前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现在是不是就已经到需要他牺牲的时候了呢?
    为了女儿的幸福,牺牲一点他个人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他想。毕竟人活在世上更多的是为了自身所肩负着的那些责任,而不是只为了爱情。
    可是,一想到要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不谈爱情,再也没有甜蜜心悸的时刻,他顿时感到未来一片黑暗。
    不能啊,他怎么能舍得下笑初?从此没有她的日子,只是想想也会心痛。
    爱情,这是多么奢侈的两个字。而得到爱情,那又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种好运气的,在有生之年能得到一份温暖动人的爱情。要知道,天下有多少对夫妻都是在凑合着过日子,又有多少个人都是只能从书上感知爱情的滋味。
    偏偏这么珍贵的东西他秦木石就得到了,而且还是在他人到中年早已对爱情不抱丁点儿希望之时,他是多么地幸运啊!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一种幸运都必定会同时伴随着痛苦和无奈一起降临?他虽然有幸得到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爱情,却缺乏真正拥有它的资格和能力。冷酷的命运啊,给他开了一个太过残忍的玩笑,把一件好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甚至让他触摸到了它的美好品尝过了它的味道,然后又要强行将其收起。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就好像一个人如果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光明,他也不见得会觉得多么痛苦,只有些遗憾罢了。实际上,最折磨人的痛苦是先让你从黑暗里走出来,享受几天幸福生活后,再重新把你扔回到无边的黑暗里去。那才是真正的痛苦,不是正常的血肉之躯可以忍受的。
    现在,秦木石就处在这种悲惨的痛苦之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笑初温柔恬静的笑脸突然出现,满满地充斥在他的心中,更是令他倍感难过。
    究竟该怎么办呢?说心里话,他真的是非常想和笑初在一起,而且他上次又在她面前许诺过,让她再给他一段时间。
    其实笑初从来没有给过他压力,甚至她从未说过一句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全身心地爱着他,关心他,崇拜他,信任他,支持他,等待他......用她的年轻和美丽温暖着他那颗早已沧桑的心。
    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他秦木石究竟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得到她的垂爱?既已得到,他又怎么忍心不去珍惜呢?
    前些日子他的确下定了决心,打算回家处理这件事情,他甚至已经设想了和妻子谈话的具体步骤。可意外的是,柳云英的父亲那时突然病故,一下子粉碎了他的计划。回家奔丧期间,亲眼看见向来坚强能干的妻子如同年幼的孩子一般,哀哀哭倒在父亲的灵前,他心中也十分酸楚。她正处在人生中最心伤的时刻,他怎么能卑劣到在那种时候对她提出离婚?
    上个周末,她和女儿倒是来了这里,但是那几天里,他试了又试,努力了又努力,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似乎还未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又加上工作的劳累,她身上的疲惫和低落仍然清晰可见,令他无法开口。
    结果一犹豫,就拖到了现在,不知道接下来他还有没有和她谈话的机会?
    如果不谈,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等到暑假开学她调来北京之后,他和笑初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没有那样的胸襟,白天拥抱爱情,晚上尽享天伦。
    那么,彻底离开笑初,把妻子和女儿接过来,安下心重新过起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不行,他也无法做到。就算是他能狠下心来,尚且不说离开笑初后的痛苦,只说日夜面对妻子女儿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和从前一样坦然。
    更何况,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愿意亲手放弃自己的真爱,愿意亲自拒绝已经来到眼前的幸福。
    可是,如果他想要坚持往前走的话,或许,解决所有问题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和妻子离婚,离了婚,她就不需要再调动工作,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追求他的爱情。但是,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如同编织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黄粱美梦。
    离婚,哪有那么简单?
    他现在只不过想一想“离婚”这两个字,都会觉得心口有种难言的疼痛。
    离婚,就意味着从前的那个三口之家将彻底结束,变得支离破碎。
    离婚,就意味着他必须离开他早已熟悉的一切过往,从头开始新的生活。
    离婚,就意味着他以后很难再见到女儿,甚至可能,女儿会因此而仇恨他。
    ......
    太多太多难以想像的后果都将在离婚之后出现,他无法再推测下去。
    既不愿辜负笑初,又害怕伤害妻子和女儿,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像是陷入了死胡同,怎么也转不出去。
    更糟糕的是,无论他怎样做,最终都是一个错字了得。
    这一切,都只因为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像他这类男人就不该再对生活抱以痴心妄想,不该奢望什么爱情,就应该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对他该有的生活最精辟的概括。
    “倘若有人也和你一样不甘心的话,那么想必同样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无论怎样努力,挣扎,痛苦,矛盾,无奈,到了最后,只能又回到了开始,继续在令人绝望的平静中生活着。”
    秦木石凝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冷冷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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