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再次见到秦木石是在一周后的一次聚餐上。
    为了祝贺今年毕业答辩顺利过关的那些博士生们，系里特意安排了这次聚餐，为便师生同庆。聚餐的时间定在晚上，据说是因为下午还有最后一场博士答辩，正好结束之后一起庆贺。
    陈彤的师姐也是今天下午论文答辩，所以她吃过午饭就打算去旁听了，临走的时候她跑过来问笑初，“去不去听下午的答辩？”
    笑初没什么情绪的回答，“不想去。”
    她确实不想去，不知怎么回事，她这几天懒懒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估计是上次遇上柳云英的事给了她一些莫名的刺激吧，从那天起，她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厌倦感。既厌倦自己，也厌倦令人疲惫的爱情，更厌倦那颗明知道没有前路却又挣不脱的心。这种厌倦使得她对万事皆不上心。
    陈彤对她的表现很不理解，奇怪地问：“咦，为什么不想去？你不是一直很用功的吗？”
    “听来听去都那样，懒得听了。”笑初懒洋洋地说，“下午有谁答辩啊？”
    “我师姐，还有一室的两个吧。对了，听说还有罗生门的一个女生，就是那个罗老的博士，你知不知道？她可牛了，三年里几乎没来过几次学校，大家都不认识她。”陈彤说得很带劲。
    “哪个罗老啊？罗维林？”笑初思索着问道。
    “除了他还有谁能称得上罗老？真是导师牛学生也跟着牛啊，不服不行。”陈彤这句话听不出是羡慕还是讽刺。
    笑初瞟了她一眼，“你们先生不也很牛吗？”
    “那不一样，我们先生毕竟年轻，哪能跟人家一届泰斗相比啊，比不过的。”
    “怎么听着这话有点酸啊？”
    “是呢，好象是像在犯酸，哈哈。哎，你到底去不去啊？得赶紧走了，不然都没位子了，今天听的肯定特多。”陈彤急道。
    “不去，你走吧。”笑初淡淡地说。
    “喂，怎么啦？好像情绪不高啊，跟秦木石闹别扭了？”
    “哪有这么多别扭闹？就是不想去听了，麻烦。”
    “去吧，去看看名家带的学生有什么特殊的，好不好？走吧走吧。”陈彤想拉她起来。
    “我真不去，你自己去吧，我有点不舒服，头疼。”笑初皱着眉头说。
    “感冒啦？现在的天很容易感冒，那你吃点药休息一下吧，我走了，晚上吃饭见。”
    “好。”
    陈彤走后，笑初一个人没精打采地在床上躺了会，觉得没意思，又索性爬起来看书。好像也看不下去。一个人呆在宿舍，如果什么都不想做的话，其实也挺无聊的哈，她不由地想。特别是像她这样情绪不高的时候就更觉无聊。
    算了，还不如去听听答辩呢，早知道刚才就跟陈彤一起去了，她有些后悔。
    今年的答辩笑初已经听了好几场了，开始是想学点经验，过两年轮到自己的时候不至于太慌乱。后来听多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是那些貌和神离的答辩，非常无趣。而且，自从上次答辩时她帮忙记录结果引祸上身，莫名其妙地挨了顿难堪以后，她更是不愿去掺和那些毕业答辩了。不过，既然陈彤说今天有罗维林的学生答辩，那倒是有必要去听听看。
    罗维林是历史界的绝对权威，年纪比笑初的导师还要高龄，都快九十了吧，居然还在带博士，真是不容易。他其实也没写过多少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只是早年做过点研究，出了几本教材，但他入行早，又属于御用文人一类，一直劳苦功高，更何况像这样的权威，通常都是年纪越大越受人尊敬。所以尽管他年事已高，平常也很少参与学术活动，但地位却巍然不动，没人敢超越。另外，他才真正是桃李遍天下，别的不说，单是系里历年来的留校教师，凡是博士毕业的，多半都是他的学生，包括前几任系主任以及现任系主任也都出自罗维林门下。这也是他地位居高的原因之一。
    简直可以说，T大历史系的学术圈有一半都是属于罗家的天下，大家私底里将他们戏称为罗生门，听起来愈发显得神秘，令人仰止。可能正是出于以上原因，罗维林的学生都骄傲得很，跟笑初他们绝不是一个层面的。
    其实罗生门的答辩用不着去听，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悬念，肯定会过的嘛。笑初之所以会想去，一是她现在无聊，二是因为她没见过罗维林这个学生长得什么样子，听说他很少带女生。
    毕竟，人人都会有点好奇心的嘛。
    笑初到会议室的时候，答辩已经快要开始了。
    她从后门悄悄地溜进去，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还有很多像她这样来晚的，没地方坐，只好都在后面站着。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难道大家都跟她一样无聊吗？笑初纳闷。
    她伸长脖子找陈彤，结果根本看不到她坐在哪儿。她来那么早，肯定不会没有座位吧。
    正暗自思忖着，答辩开始了，原本就很安静的房间里顿时变得更鸦雀无声了。笑初抬起头看看前面的答辩席，忽然发现秦木石也在里面。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觉得很诧异。
    秦木石上次从外地回来后没几天，就又被沈阳的一个大学邀请去做答辩主席，他昨天晚上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人还在沈阳，笑初还以为他且得在那儿呆两天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今天下午的答辩很重要嘛，连他也得赶回来参加。
    笑初一一看过去，发现今天的答辩委员来得确实挺齐的，基本上除了答辩人的导师之外，相关研究方向的博导们都到了。罗维林坐在最中间的座位上，一把年纪的老头了，看着身体还不错，虽是满头白发却精神戄烁，眼睛也十分有神，甚至显得精明厉害。难怪能混到如此高的位置。陈彤刚才说得很有道理，不服不行啊，像她这样的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到了九十岁的时候还能跑去参加答辩会，估计能不能活到那岁数都是个问题。
    笑初只顾在那里想得正出神，都没在意陈彤的师姐刘琰此刻已经介绍完了自己的论文情况，现在轮到她的导师发言。
    陈彤她们先生是个大嗓门的高个子老头，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笑初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拉到前面去了，她赶紧收收神，认真听起来。
    答辩真正进行起来其实也很快，刘琰师姐和一研究室的那两个师兄都答完之后，终于轮到罗维林的博士生田甜了。
    笑初仔细地看了看前面站起来的这个人，居然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长得也挺漂亮，打扮入时，穿了件小礼服式的黑裙子，还化了精致的淡妆。风度也不错，翩翩走上台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甜美的笑容。
    笑初颇感意外，因为她原先还以为罗生门的人都是像系主任那样为人传统不苟言笑的工作狂呢，没想到也有这般年轻时尚的美女。
    田甜论文写的是关于先秦女性问题的研究，她在介绍自己论文的时候声音非常好听，又温柔又甜腻，还带着一点嗲嗲的后鼻音，很吸引人。果真是人如其名啊，只是她通身的气派看起来实在不像参加论文答辩的女博士，倒像一个上去发表获奖感言的明星。而且时尚美女做的研究也时尚，女性研究是这几年颇为流行的选题，以前主要是社会学方面的研究方向，近来历史届也有人涉及。不知道她做得如何？笑初认真看着投影屏幕上的论文简介，忍不住感叹。
    似乎在座的各位先生对田甜这篇论文的评价还不错，说了很多好话，大家心里都有数，刚才罗老已经先表示了对此篇文章的认可，谁还犯得上去得罪他不成。
    当然其中也有一个异类，那就是秦木石。
    提问的时候，别人都是简单指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并不动其筋骨。只有秦木石，他微微皱着眉，目光平视，态度谦恭，声音低而温和，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但是指出的问题却一针见血，十分尖锐。
    “你的资料做得很全面，包括国外的一些研究情况也收录进来了，这一点非常好。不过有一个问题要注意，你在文章里回顾了选题的学术史，也提到了很多别人的观点，可是其中缺乏你自己对这些观点的分析，也就是说你没有表态，也没有从中选择。我们要求博士论文一定要做学术史，但不是把前人的研究都搜集过来就行了，你要知道做学术史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做学术史是通过梳理前人的研究成果来发现值得自己去研究的问题，这就需要你有一定的鉴别力，不能找出来全写上就不管了。
    另外，我觉得你这篇文章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先秦这个时代独有的时代特点你没有抓住，或者说研究的不够清楚。既然是在做先秦，那么它的时代大背景就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做选题的时候不能脱离了时代去研究问题，那样只能是空谈。这些问题希望你能再思考一下。”
    这一番话其实说得很恳切，也相当有道理，绝不是在故意发难。刚才，笑初在看屏幕上的论文概要和结构分析时也觉得不够好，但究竟哪里不好又说不出来。现在经秦木石这么一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她顿时感到一片清晰，甚至有些毛塞顿开的了悟。
    肯定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说的时候，笑初身边就有很多同学在点头赞叹，并忙着拿笔记录。她虽然没记，却是一个字也忘不掉了。
    但是那个田甜估计是向来受宠惯了，人长得漂亮，年纪又轻，跟的先生更是一代名师，前途不可限量。再者答辩至此，之前那些老师也都是在表扬和认可她的论文，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如此不留情面的批评，可能一时觉得无法接受，还有点下不了台。于是变得羞恼无比，甜美的脸蛋都涨得通红。等到秦木石的话音刚一落地，她就开始据理力争，“秦老师，我觉得我没有脱离先秦的时代特点．．．．．．”
    伴随着她的辩解，下面旁听的学生群里也响起了低声的窃窃私语，估计都在议论这事。
    笑初不禁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怎么如此浮躁呢？这种时候，别说秦木石指出的问题十分准确，就算是有人说出毫无意义的问题你也要虚心接受。所谓答辩，并不是真的要让你去回答去辩解的，而是需要放低姿态，谦虚到底，这样才能通过呀。像她这样逞强争论起来，有哪个老师不生气？
    她一边想一边紧紧盯着秦木石的脸，不过，他好像没有生气，正在非常认真地听着田甜的分辨，眼睛望向侧前方，脸色平静，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笑初又瞟了一眼中间的罗维林老先生，见他倒是一副满面怒容的样子。
    她立刻为秦木石担起心来。
    糟糕，估计他这次肯定会得罪罗老了。唉，但愿罗老没有那么小气吧。
    这时，田甜已经讲完了要说的话，昂头瞪着秦木石，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秦木石倒并未在意她这种神情，只是微微一笑，然后面向她，淡淡地说：“其实我们可以做一个试验，如果把你这篇论文里面所有的‘先秦’一词都全部去掉，然后换成‘初唐’或是‘明清’，你就会发现这篇论文一样可以成立，完全不需要重写就变成一篇初唐女性研究或明清女性研究的文章了。这样的话，你还坚持认为它写出先秦的时代特点了吗？”
    这些话问得田甜张口结舌，虽然还是不太服气，但也无法再继续辩解下去。
    此时，下面已经有几个学生忍不住鼓起掌来，为秦木石叫好，却又立刻被台上的答辩主席制止住了。
    笑初倒是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脸上这时候闪烁着的却是又骄傲又自豪又幸福又满足的微笑。
    前面坐着的这个男子，湿润如玉，才华横溢。这就是她深爱着的人，自信，谦和，优秀，善良，努力，认真，智慧，敏捷，幽默．．．．．．太多的优点了，简直让人数不清楚。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坚持真理，从不随波逐流。
    笑初的心里充满了欢喜，这些日子困扰着她的厌倦之感也在顷刻之间全部不翼而飞了。
    她不应该有丝毫的抱怨啊，像她这样平凡的女孩，能爱上这般优秀的男子，并且有幸也同时到了他的珍爱，实在已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啊。
    哪怕没有天长地久的未来，只要曾经拥有过，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答辩结束以后，笑初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依然沉浸在喜悦的情绪之中，却听到后面有两个学生在大声议论刚才的事。
    一个说：“没想到秦老师也挺有脾气的嘛？一点也没给罗生门留面子。”
    另一个接道，“这算什么，你不知道，去年有一次答辩时，秦老师把论文都摔了，大发雷霆，厉害得很，当时大家都吓坏了。要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也不敢相信，他平常脾气那么好。不过，也怪不得秦老师，有些人论文写成那样居然也想毕业．．．．．．”
    哦，大发雷霆。笑初想着这个形容词，突然忍不住想笑。
    她从来不知道秦木石也会有大发雷霆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他脾气不好了，可是，她怎么一直觉得他很温和呢？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一般。或者，他只是不生她的气吧。
    晚上聚餐的时候，秦木石不知为什么来晚了。
    当时大家已经各就各位坐着等待上菜了，他才过来。进门以后，见几张大圆桌都挤得满满的，没有一个空位子，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点尴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起来。
    笑初从坐在位子上起眼睛就一直盯着门口，此刻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有些疼痛。她知道他还是太敏感了，很想过去安慰他一番，却又有所顾忌。
    正好坐在她身边的师兄也看见了秦木石，站起来招呼他，“秦老师，您怎么来晚了？刚才还想打电话催你呢。”
    “对不起，我回家放点东西，再走来就迟到了。真是对不起啊。”他非常腼腆地解释。
    “没关系，我们也刚坐下。先生们大都在对面小房间里，您是坐那边还是跟我们挤一挤？”
    “我坐哪儿都可以，不用太麻烦。”
    “那我带您去对面吧。”师兄说着有意无意地转身望了一眼笑初。
    秦木石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自然也看见了笑初，以及她身边那个空座位。
    “我在这里坐就可以了，不用去对面了。”他指指另一桌的几个老师，“林老师他们不是也在这边么，我也在这边好了。”
    笑初的师兄显然明了，于是对他说，“那您就先坐我的位子吧，我还要去帮忙点菜，一会再坐。”
    当秦木石向这边走来，一边礼貌地说着“抱歉”一边侧着身子以便能从满桌站起来迎接他的学生身后穿过，并最终坐在笑初身边的时候，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而且迅速红到了耳朵根。
    这其实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时刻。嘈杂喧闹的人群中，巨大的圆形饭桌，满桌不相干的人，可他却和她坐在一起，并着肩，挨着腿，无比亲密。其实他们有过比现在更亲密的时刻，但都是在无人的时候，哪像这样坐在众人面前。所以他坐下以后，感觉到身边有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时，她的心居然怦怦地猛烈跳动起来，仿佛初恋的少女。
    秦木石似乎也有些不自然，等到大家都跟他打完招呼，各自聊起天来之后，他就沉默着一语不发，手里捧着茶杯。
    笑初也跟他一样沉默，只是微微低头摆弄着桌上的筷子。
    这时，坐在另外一边的陈彤突然狠狠的掐了笑初一下，她一时不备，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你干嘛？”她愕然，不禁低声问道。
    陈彤瞪了她一眼，然后探过身子，主动跟秦木石寒喧起来，“秦老师，您来晚了，一会可是要罚酒的。”
    “是啊是啊。”其他同学也有人跟着叫嚷。
    “好，我认罚。”秦木石笑着答应。
    大家都欢呼起来。
    恰好，菜一道跟着一道地上来了，放满了桌面，大家也纷纷做起用餐前的准备，屋里立刻显得热闹许多。
    趁人不备，陈彤在笑初身边耳语，“拜托你表情自然一点，要不，所有人都能看出你跟秦木石的关系不正常了。”
    笑初也十分诧异，悄悄地问：“啊，我表情很不自然吗？”
    “你以为啊，从他一坐下，你就开始脸红，红得跟什么似的。这么没出息啊，又不是刚喜欢上他，你们都在一起多长时间了，还脸红？”陈彤打趣道。
    “我知道了，一定注意。”
    笑初坐正身子，手放在两侧，决定耳观鼻，鼻观心地平静一下情绪，陈彤提醒得对，被别人看出来可真糟糕。
    正在这时，她忽然发觉有人悄悄握住她放在桌下的手，笑初心里一惊，不觉抬头看了一眼秦木石。他正在跟对面的同学说话，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盯着他们，还不时点下头，作认真倾听状，但是脸上却隐隐浮现出笑意，暴露了他在桌子下面的这一不良举动。
    笑初的心里，霎那间充满了幸福，为这在众人面前偷偷摸摸鬼祟祟的行为而幸福，也为她和他之间那秘而不宣的爱情幸福。
    她只能拼命努力，努力着不让自己脸上的那种甜蜜表情泄露了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