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那天的聚餐一直闹到很晚，今年毕业的师兄师姐们整个晚上都异常兴奋，一轮轮地过来敬酒，想让在座每一个人都分享他们的喜悦似的，不喝就绝不罢休。
    他们的心情其实可以理解，苦熬了三年，终于解脱了。何况有的人还熬了不止三年，为着论文的原因，博士读了四年五年的都大有人在。那种辛苦，不曾有过亲身体验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更不可能知道，为了一个实际并无用处的博士学位，你要牺牲多少人生的乐趣。记得秦木石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当你开始写博士论文时，你首先要做好掉一层皮的准备。”非常形象，也非常深刻。
    多年以后，笑初再回忆起当初读博的那一段漫长时光，唯一能想起来的感觉就是累，漫无边际的累。从早到晚看书累，每天上课也累，事无巨细的查资料累，顶着压力做课题更累，熬几十万字的毕业论文最累，而爱上秦木石就当真是累中之累了。
    以至于她忍不住发誓，“下辈子绝不再读博士。”
    不读博士，或许不会再有那些做研究的压力，只是，不读博士，她就真的不会再遇到秦木石了吗？她无法保证。
    晚宴终于结束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去。
    陈彤早就跑得没影了，她刚才就在那儿发牢骚，说怎么没完没了。笑初知道柯健一个小时前就在外面等着接她了，所以她才归心似箭。如果以前，在这种场合，她可是最能闹腾的一个。今天，她不仅心不在焉，还早早地跑了。
    原来，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哪，笑初感慨。
    没人跟她做伴，她只好一个人走回宿舍。因为喝了点酒，脸上一直觉得热热的，尽管被夜风吹着，还是有些发烫。
    正走着，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有短信收到。不知为什么，笑初隐约感觉可能是秦木石发来的。
    聚餐中途，他就被几个师兄叫到对面的房间里，和众位先生一起喝酒去了。刚才她出门的时候，特意瞄了一眼对面的房门，关得很紧，也看不到他走没走。
    打开一看，果然是他。
    上面写的是，“我在操场那边等你。”
    笑初犹豫了一下，她知道操场那边指的是什么地方。离秦木石家很近有个小操场，因为偏僻，平常很少有学生去的。她和他曾在那儿散过一次步。一天晚上从他家出来，他送她回去，正好路过，就进去走了几圈。不过，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今天为什么又要让她去那里呢？她觉得纳闷。
    犹豫了一刻，她还是去了。她没有勇气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今晚没有什么月亮，校园里也显得格外幽黑，虽然昏黄的路灯如往日一样照耀着前方，但少了月光的映衬，路面都变得暗沉沉的。
    转过图书馆的大楼，拐向左边的小路，走几分钟后再向右拐，穿过一片小树林，向右一直走就是那个小操场了，如果向左走的话，则可以到他住的公寓楼。这条路笑初十分熟悉，因为她曾经走过无数次。
    还没走到树林边，就看见秦木石远远地在前面站着，显然是在等她，天太黑，这儿又向来人迹罕至。她心中一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便也微笑着向她走去。
    当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笑初问他，“师母还没回去？”
    这句话一说完她就开始后悔。一周没见了，原本应该柔情蜜意的时候，她为何要问起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女人来呢？可见是晚上喝酒喝糊涂了。
    不过，同时她又忍不住悲哀地想，难道不提就可以忽视吗？他们之间的确是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的神情也有些讪讪，“昨天就回去了。”
    “好像这次待的时间挺长的。”明知不该提起她，可笑初还是想问。
    “她们报社在北京有个活动，她是来出差的，所以时间长了点。”他解释着。
    “嗯。”笑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实这些事情他告不告诉她并没有多大关系，告诉她，柳要来，不告诉她，柳也还是要来。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唯添心酸罢了。她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柳云英已经走了，为什么他还约她到这里见面呢？
    秦木石似乎也没想说明为何要在这里见面的原因，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喝了不少的酒吧，脸很红。”
    笑初立刻用手捂住脸，“你能看出来，是不是很难看？”
    她的样子令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拿下她捂脸的手，轻轻握住，然后说，“怎么会难看呢？在我眼里，你任何时候都好看。”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温柔，温柔到她连浑身的骨头都瞬间酥软起来了。
    笑初望向他，他亦正看着她，眼睛里荡漾着柔情的笑意。他从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无时无刻满嘴里都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然而他却常常在不经意之间，说出直击她内心深处的话来，总能让她有种不由自主的感动和满足。此刻也是，他的话还有他看她的样子，都令她撑不住地笑了，笑得一直甜到心里去，刚才曾有过对他的那一丝怨气也早已烟消云散。
    “你的课题全写完了吧？”和她手牵着手在操场上随意走着的时候，他问道。
    “写是写完了，不过还没最后修改好。你这么忙，也不好意思拿给你看。”
    “明天你拿来给我吧，我明天上午去Y大开个会，下午有课。没事，你抽个空放到我办公桌上就行，我回来再看。”
    “嗯，知道了。”
    “坐一会吧，你累不累？”
    “还好，就是有点头晕，刚才喝太多了。”
    “不能喝就少喝点嘛？女孩子喝酒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师兄他们硬逼着喝，推不掉。你呢？看上去还好。”笑初看看他的脸色，并不甚红，仿佛没喝多少的样子。
    “我躲过去了，今晚来的老师多，他们的目标也不全在我身上。”他笑着说。
    “对了，三联那本书出了没有？昨天我还听到有人在说你那本书呢。”
    “出了吧，我上个月就把样稿改过后又寄回去了，说这个月能上市的，可能书店里已经有了。怎么也没人给我送一本来？”他埋怨道。
    “可能还没来得及寄给你吧。我帮你整理的那些资料用了吗？”
    “当然用了，我还特意感谢了你呢。”他似乎很得意。
    笑初却突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赶快问他，“你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了吗？”
    “写了啊，怎么了？”
    “是只写我一个人还是也有其他同学？”她追问。
    “大概都有吧，帮我整理资料的应该都写上去了，到底怎么了？”他回忆着，神情颇为不解。
    笑初这才放心，“没事，就是觉得如果只写我一个人的话，让别人知道不好。”
    “没关系，你确实帮我了嘛，如果没帮我是不会写的，再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感谢一番怎么可以？”
    听到这话，笑初不禁嘟起了嘴，“原来你就是这样把我当外人的啊．．．．．．”
    正在暗自生气地嘟哝着，他却忽然俯过身来，吻住了她嘟起的唇，一种熟悉的来自于他的体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顷刻间摄人心魄，令她意外神迷，那些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也被他的吻给阻在口中。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在这个吻中迷失了自己。忘记了他们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这次见面的真正目的。
    ......
    笑初并不知道，秦木石今天晚上之所以要约她在小操场上见面，主要是因为，他不敢让她去他那里。
    柳云英这一次来出差，不仅史无前例地呆了很长时间，而且居然开始关心起他的衣食住行来了，把他住的地方从头到尾改头换面了一遍。
    他今天早上从沈阳回来，一进门不禁吓了一跳，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她居然去买了一个新的纱发，买了一套新的餐桌椅，买了很多新的锅碗瓢盆，换上了新的床单被罩，弄来很多盆绿色植物放在书房和客厅里，又给他换了个新书桌。此外，她还在屋子各处挂满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以及她自己的单人照。不只这些，书柜上也突然多了好些个木制镜框，里面大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合影，有一张是他微笑地坐着，她从后面伸出双臂搂住他，她歪着头，笑得张开了嘴，姿态十分亲密。还有一张是刚结婚时在海边拍的，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满脸的笑，手里拎着各自的凉鞋，后面是漫无天际的灰蓝色海面。
    秦木石觉得非常奇怪，她以前从来不把这里当成家的，偶尔过来几次，也是随便凑和一晚就算了，怎么这一次突然如此热心起来？
    他环视着墙壁上和书架上的照片，为什么要放这么多照片？她是什么意思？不免有些心虚起来，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仿佛是为了解释这一切，柳云英的电话适时到来，她的态度倒和平常一样，只是说，“看你这儿一点也不像个家，正好这次有时间，我就去买了点东西布置一下。还有，你那张桌子实在不能用了，摇摇晃晃，一碰就倒。这个新的又大又结实，正好适合你写字用．．．．．．”
    秦木石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样的关心有多久没听见过了？他都想不起来上一次她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哪一年了。
    可是，她这次究竟为何会突然改变的？他还是不太明白。
    似乎看见他疑惑的样子，她倒在话筒里笑了，“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接到陈处长的电话了，他通知我下个月来办手续。我一想，你这连个家的样子都没有，我跟萌萌来了怎么住啊。就赶快准备一下，省得以后再费事。”
    听见这话，秦木石的心抖了抖，又无情地直坠下去。
    原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回避了又回避，躲藏了又躲藏，这一天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他只顾愣在那里，没有接她的话，她居然也没有怀疑，继续说着，“秦木石，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再考虑一下去美国的事，如果我真的调过来了，到时候我们再走就不容易了。虽说北京也不错，但是为了萌萌着想，还是美国更有发展。你好好想想看吧。不过呢，从现在开始，我打算先准备辞职的事了，反正无论去哪儿，都不用再在那个地方做下去了，是不是？说实话，我也受够了，每天累死累活，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要是能早点辞职跟你和女儿住在一起多好。”
    这一番话其实是一个更大的惊诧，直到柳云英挂了电话之后，秦木石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她还是记挂着去美国的事情，原先他对此事十分反感，但现在他却发觉，其实去不去美国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无论是她们来北京还是三个人一起去美国，都意味着他从此以后要离开笑初了。这对他来说，是多么不情愿也无法想像的事。
    可是，到了今天，他又能怎样做呢？
    他突然很想见笑初一面，他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想告诉她他现在的处境，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跟他在一起。此刻，他非常需要笑初给他一些信心和勇气。但是这间屋子现在无疑变成一个温馨十足的家了，处处都有妻子女儿的踪影。他怎么可能再让笑初过来呢？她一向如此敏感，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刺激。所以聚餐之后他约了她在小操场见。
    只是，谁能想到，见也见过了，吻也吻过了，该说的话却似乎一句也没说。
    等到送走笑初，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