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少爷，魂归

当红色的波纹从城堡正东的高塔透出的一瞬间，塞巴斯蒂安从睡眠中惊醒过来，在以魔力扫视城堡了解自己心悸的原因时，塞巴斯蒂安觉得心脏都要从胸腔跳到喉头。
    恶魔对于灵魂的事情是很敏感的，但实际上恶魔吃植物、也吃动物，甚至为了得到特别的力量，恶魔偶尔也会互食。恶魔吞食人类的灵魂，一来是人类强盛欲望能够给恶魔远多于其他食物的力量，二来是接触人类丰富的情感能给拥有漫长生命的恶魔带来乐趣……人类的灵魂对于恶魔而已就像是难得的调味——并非必不可少，但是却让进食充满趣味。
    但是地狱里也有以吞噬灵魂赖以为生的存在——噬魂兽，一种以催生地狱动物的痛苦情绪使其放弃生的希望，从而吞噬神魂意识为生的生物。
    没有人知道噬魂兽从何而来，也有传说噬魂兽来自地狱深渊的烈火中。
    它们在漆黑的深夜地狱火侵袭时攻击生物，让它们做恶梦，产生痛苦、悲伤、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当这些情绪生成放弃时，噬魂兽就能夺取其精神从而拥有力量，等到其力量达到成熟期即一分为二以此繁殖。只是它们每次进食后吸收力量的速度至少需要一个月，成长速度更是以百年为单位，所以颇为稀有，并没有真正对地狱产生危害。
    虽然上，恶魔虽然没有灵魂，但是负面情绪也比没有智慧的野兽多得多，只是本身生于黑暗的恶魔长期处在地狱火的侵袭中，对恶梦有很强的抵抗力罢了。
    所以虽然少见，但是也曾出现过噬魂兽袭击弱小恶魔得逞的情形发生。只是噬魂兽在白日里完全无踪，在黑夜里漆黑如烟雾的身体也很难被发现，只有在袭击猎物时幽灵似的身体里荡出血红的波纹，所以很难捕获。
    而且即使是恶魔，一旦被噬魂兽攻击，除非自己克服恶梦之外，没有任何抵抗的方法，而若是旁人使用魔力进行攻击，虽然能轻而易举的把噬魂兽杀死，但是也会同时破坏被攻击者的神智，稍有差错就会成为肉体活着而没有思想的活死人。
    有些恶魔专门饲养噬魂兽当做锻炼心志提升力量的道具。塞巴斯蒂安的城堡里就养了数十只噬魂兽。在大公府的深处，由史崔尼总管看管，每隔一段时间让城堡的守卫士兵们使用一次以做特别训练。
    而现在，其中的一只噬魂兽却从城堡的地窖消失，袭击了夏尔。
    夏尔身上留有塞巴斯蒂安的专有纹章，而他的灵魂一被攻击塞巴斯蒂安立刻有所感应……
    当塞巴斯蒂安冲进夏尔的房间，黑暗的影子已经把夏尔团团包围，荡出的红色波浪间带着浓重的血腥，即使是恶魔也忍不住皱眉。
    人类情感的激烈程度远胜过恶魔，噬魂兽的攻击力度远胜过之前的任何一次。
    痛苦、悲伤、绝望……狂乱的负面感情冲出墙壁和窗户，慢慢惊醒了城堡里的仆人。
    塞巴斯蒂安只看见夏尔泪流满面，两手在空中推拒，口里发出低哑难辨的□□。
    那是什么样的恶梦，塞巴斯蒂安很清楚。
    血腥、死亡和背叛对人类灵魂的侵蚀和积累的伤害远超过恶魔情绪中的负面能量。而夏尔的一生充满了黑暗，悲伤、痛苦的苦难纠缠他的生命。
    不论是对恶魔还是对噬魂兽来说，夏尔.凡多海姆威的灵魂都是绝顶美味的珍馐。
    看着夏尔的灵魂被攻击，塞巴斯蒂安却无能为力。一旦袭击噬魂兽，夏尔的灵魂也会一同消亡。
    静默一刻，塞巴斯蒂安催动魔力，五芒星纹章的魔法阵迅速展开，覆盖整个房间。
    塞巴斯蒂安默默走进黑雾里，躺上床，轻柔的将夏尔揽进怀里——连帮助夏尔的方法也没有，和一个月前一样，他所能作的只有在最后一刻吃掉夏尔的灵魂。
    从奋力的挣扎到轻微的抽搐，体力和抵抗的意志慢慢被消磨殆尽，就像回到一个月前，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塞巴斯蒂安束手无策的看着夏尔的生命慢慢流逝。
    那时候，塞巴斯蒂安只是感到痛楚和焦急，而现在塞巴斯蒂安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
    那时候的夏尔只是被塞巴斯蒂安珍视，可是现在塞巴斯蒂安已经爱上了夏尔……
    而且——“他是很重要的”！
    黄昏时夏尔那低低的声音，那么细小，却在塞巴斯蒂安的心里反复回响振动、发出巨大的回音。
    黑色的影子慢慢的移动，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笼罩了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轻掀眼睑，看着那黑雾把自己包围，他震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动弹。
    他不想移动，他只想，抱着他的夏尔。
    他想一直一直抱着夏尔，一起看着时间流逝，直到漫长的生命走向尽头……
    他想把夏尔锁在怀中，不让他再次悲伤、寂寞……守护他，不让他受任何伤害。
    他高傲的小少爷只怕会皱着眉头挥开自己的手吧——夏尔是那么倔强又强势，又怎么可能完全接受一个人的保护……
    可是现在，他却要死了……
    再一次，在自己的怀中……
    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了塞巴斯蒂安，此生已过两千年，他从天上坠到地底，羽翼由白染黑，猩红的眼，尖利的牙……只有这个少年，打动了他。
    用湖泽色的火焰温暖他，用纯白的灵魂熏染他……
    只有这个少年，搅动了他的世界。
    从天使到恶魔，他的心冷如冰霜，硬如钢铁，只有这个少年……
    现在他却要死了……
    夏尔灵魂的战争里，塞巴斯蒂安无能为力。
    等到黑暗把他完全笼罩，塞巴斯蒂安才发觉到自己被噬魂兽攻击。
    可是，他竟然觉得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
    只要能抱着他的夏尔，怎么样都无所谓。
    嗤笑一声，何况，这一生有什么能让他动摇，痛苦到让他放弃存活……
    最初是一片雪白，冰冷的雪白。
    那就是塞巴斯蒂安记忆中的天空之上，周围美丽的天使们，来来去去，和冰雕一样冷漠。
    然后是剧烈的火焚，地狱火的灼烧，将他的白羽熏得乌黑，纯洁的白鸽变成漆黑的乌鸦。
    然后是战争，他选了一个逍遥的家伙跟随，鲜血、杀伐、背叛、计谋、潜伏、刺杀……
    但是这一切，都无法让塞巴斯蒂安动摇。
    然后的人间。
    他在天空俯视，人类如此繁忙，从不停息，短暂的生命力却创造了数不尽的辉煌。
    他在地狱想象，人类的悲欢离合，卑微如蚂蚁却创造了无数奇迹——
    漫步威尼斯，欣赏那个并非神造的城市；游览凡尔赛宫，鉴赏那些永不退色的艺术品；流浪到北欧，等待近月不落的太阳西沉，再等待漫长永夜来临之时……人类的大陆对天上和地下而言都是如此细小，却创造胜过星辰的灿烂文化……
    这些能使塞巴斯蒂安停顿，但是无法让他驻足。
    然后是人类，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及色.欲，还有与之相对应的谦逊、宽容、温和、热心、慷慨、节制和贞洁。
    人类是如此的复杂，对立又融合，这对恶魔，甚至是创造人类的神也是一个充满挑战的课题。
    这一切曾让塞巴斯蒂安迷惑，但是并未使他裹足不前的徘徊，直到现在。
    他怀中的至宝，是在雪白中发芽在漆黑中绽放的白玫瑰，只在月落之后日升之前散发香味。那原本是神的蓝宝石，却在重返天际之时被恶魔得到。
    他本来只是想得到这美丽的玫瑰，却又沉醉其香味，却又倾倒其气节，明明如此娇嫩，明明被众多狂蜂浪蝶觊觎，仍然傲然，长出尖锐的刺……
    让他想永远守护。
    可是他却要死了……即便在自己怀中，仍然无能为力。
    一片黑暗中，塞巴斯蒂安只觉得怀中的宝物从柔软温暖渐渐变冷变硬，像凋零的玫瑰。
    巨大的惶恐和无助包裹他，每一瞬间都产生出绝望——
    怀中人儿的灵魂波动几乎停止，如果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我们彼此也无法在绝望之后相遇。而恶魔的爱情是掠夺，与其被噬魂兽吞噬，不如融入自己的心里。
    然而失去了这朵白玫瑰，此后漫长的一生中只怕再也了无生趣。
    与其让自己就这样永远颓唐，也许我…也许我应该……
    迷乱取代了理智，塞巴斯蒂安下意识的贴上夏尔的唇，魔力牵引着夏尔的灵魂……
    突然，夏尔的嘴唇微微颤动，塞巴斯蒂安低下头，他的眼前似乎燃起了火光，那是湖泽色的美丽火焰。
    夏尔，他的夏尔——还活着，战胜了噬魂兽！黑色的浓雾晃动了一下，红纹消失黑暗迅速变薄
    只是刹那，塞巴斯蒂安清醒过来，若不是一瞬间失去了期望，仅仅千年的噬魂兽又怎么可能对他产生有效攻击！
    黑影似的噬魂兽已经渐渐消融在空气中，塞巴斯蒂安催动魔力把那几不可见的黑影撕扯得粉碎。
    “塞巴斯…吃掉我的灵魂……”
    刚刚恢复清明，塞巴斯蒂安只听那少年几乎喃喃的低语，湖泽色的火焰闪动一下，随后失去意识。
    在夏尔的灵魂里，进行的惨烈战争已经落幕，而不断抗争的小伯爵需要好好休息个一、两天了。
    呼吸和心跳都渐渐平稳，塞巴斯蒂安仔细确认，他的夏尔如此脆弱却又有坚强至极的灵魂！
    而他则需要好好想想，夏尔对自己的意义了。喜欢、爱是一回事，动摇自己的意志是另一回事，可是成为自己的弱点就……
    那个原本冷静、沉着、坚持美学的自己似乎不存在了，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想到“放弃”、会有“随夏尔而去”的念头，这对于恶魔而已是何等激烈的情感，让塞巴斯蒂安也深觉不知所措。
    还有夏尔那句低语……
    不过现在，他也累了，这一回就让他略微放肆，抱着这小小、暖暖、软软的躯体一同安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