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二公

15 第十五章


本朝藩王、公卿私邸称为“府”,官员谓之“宅”,袁大人虽不进职,然实权在握。因此,大门上对挑宫灯上书二字“袁府”,龙飞凤舞,气象万千,为本朝名家董三僧手书。区区一个灯笼,都张扬至此,更勿论府第之豪华。一正两厢鹿顶钻山的院落,青砖红柱,单檐歇山灰瓦顶,雕梁画栋,描金塑银,暗夜难掩恢宏。
    “哎呀!子夜兄!又见面了!”袁秋才站在门口迎我,“今日穿得倒是喜庆。”
    那是应当,贺袁首辅颓势将现,自然要好生打扮一番:妆花缎的紫袍,内衬素衣,芙蓉纹,金线勾边,配石榴花如意头玉带,玉佩琼琚,银冠束发,灯火下煊赫夺人。
    我不喜华丽繁复,唯有一次,仅在十八年前,金扣云锦,欢欢笑笑送走家姐,当时不懂事,只道她去去便回,哪知竟然再无处可觅芳踪。渐大知事,我收敛玩心,钻究权术,对一个万里之遥的人赌咒发誓,再一次以华服示人,便要接她回来。
    今日,我终于踏出第一步!
    然袁秋才怎知我心中隐秘,只以为我容光焕发,为妹婿身份而来,不由蹙眉道:“前些日子舍妹去法华寺一事被父亲知道了,这些天阴沉难测,今日子夜兄可要当心些。”
    “嗯,多谢文长兄提点!”呵~多么傻,兄妹都一样痴,当真是虎父犬子,也多亏他们傻,才能成为我那浩浩棋盘中最重要二子。
    “咦,文长兄,我瞧府前诸多车马停驻,可是还请了外人?”沿途骈肩相行,我忍不住发问。
    “是啊,父亲说自国丧后再未同诸位大人亲近,恰逢北地小班进京,便约了几位大人一起听曲。”他和盘托出,但尚有保留,不过他不说,我也知道来的是谁。京中大员车马形样无论是官是私,我皆了然于胸,今日成为座上客的,各个都是袁首辅死忠之人,且为位高权重。
    穿外仪门,过垂花门,来至花园,席开在戏楼前池水上八角亭中,大如厅堂,飞檐高角,高悬红灯,四面俱是游廊曲栏,雅致非常。
    我笑道:“府内竟有如此神仙地界,怎地文长兄从不带我来?”
    袁秋才耸肩,轻声道:“这是父亲待贵客之地,我平时都被禁足。”——袁大人蓄势待发,今晚定是难熬,连听曲都这么大费周章地安排着,意在显力示威。
    “在下可真是大开眼界啊!”我笑着,只听袁秋才道:“子夜兄,我只能送你至此,今夜之宴,父亲叫所有人回避,所以前路还需子夜兄自行过去,夜路难行,需留神脚下。”
    “好,多谢文长兄伴行。”说罢,我同袁秋才拱手相别,一脚踏下去,只觉心中壮怀激烈,这一脚却不知踏上的是生路还是死路,或者是生不如死,抑或死而后生……当真是夜路难行!
    ……
    台上唱的是《华容道》,唱词未改而妆有不同。台上那面如重枣的关公,脑门上本该有一冲天纹,暗合日后被人所害不得善终,原是在鼻窝间点痣,意为“点破”,然而今夜台上这关公连冲天纹都没有,又何来点破?
    他不要做悲剧中的英雄,他要改了他的命,长长久久风风光光尽享人世,点破算什么?从一开始那遭人暗害的结局就不会有!
    坐于我上首的袁首辅笑道:“顾贤侄……”叫得好生亲密,“三国群英会,我最爱这一段,风起云涌,尔虞我诈,借东风,烧连环,败走华容,义气干云!顾贤侄,我最爱的,就是这关公知恩图报的性儿!”眼角轻瞥,众人陪笑,我如坠冰窖。
    他怎么会是关公!他怎么会甘心做一把只会忠主的青龙偃月刀!他分明是那睥睨诸侯的曹孟德!偶遇齐国玉使东风之计,虽措手不及,暂显狼狈,但笑到底的还是他,一生未称帝,可普天之下,一呼百应!什么皇帝,无非是江东黄口小儿,什么在野谋臣,不过是兴不起风浪故作清高的周公瑾,至于我,没想到他这么高看了我,竟然事到如今还费尽心思迫我入伙!
    “袁大人所言极是,小侄追悼古人,关帝爷可是我心中最敬仰之人,时时刻刻以关帝爷为榜样,他人有滴水之恩,小侄定当泉涌相报!”言笑晏晏,但心里迅速盘算着,我凭什么值得被袁首辅如此看重?甚至明言我命迹——不会不得善终,只因我从来就身在曹营,无论自愿还是被迫。
    台上那一出,不正是借古喻今!
    诸葛孔明料事如神,如何会不知道关羽性情,明知他义字当头还叫他守华容道,意在故放曹操。三国未成鼎立,曹操一死,孙权、马腾蠢蠢欲动,西蜀立足未稳,此等自灭家门的蠢事,自然不会做。
    如今皇上得齐国玉相助,借有外力,袁首辅不查其中玄机,先输一招,谁知后有追兵多少?但是他只要有我了,便能逃过此劫,威势亦存,何况……我若与李子修并肩联手,蛰伏数十年的王公旧臣难免不会生出东山再起的想法,烽火四处,狼烟滚滚,正是他不想看到的,只有内定,才可侵外,才可实现他无限扩张的熊熊野心!但是,最重要的,怕还是为了分化皇上那刚刚形成的智囊。皇上老成多疑,待此间宴客消息一出,我便是掏心挖肺,也不会再信了我,就算我想双面讨好也不行,一定要择尽忠之主!为了窥破那日安国府密议,他甚至不惜改了先前要我潜伏至李子修身边的计策,好一个步步为营。
    环环相扣,当真是好计!只可惜,他漏了一件事:萧言和李子修不仅为旧识,而且,还以性命相托。只消李子修说一句:顾承阳可信。那就算我认了袁大人为干爹,娶了他的女儿,与他的儿子勾肩搭背同游共息,他也一样会信我。
    一曲唱罢,袁大人举杯笑道:“唱得好!赏!”喝彩声乍起,惊了湖中莲花,悠悠飘远。
    “各位!”袁大人压臂,息了一席欢声笑语,扬声道:“前些日子皇上微服出宫去了安国府,各位想不想知道皇上同顾贤侄聊了些什么呢?”
    四下猛然死寂,众人停筷,有冷笑,有漠然,有好奇,有凝重,有兴灾,更有乐祸。
    我淡淡一笑,自怀中掏出一本折子来,道:“本该下午就使人送来的,却不想意外接到了袁大人的帖子,索性便一并带来,各位,先听了这折子再说,如何?”
    “读。”袁首辅面挂冷笑,眼中诧异一闪即过。
    轻翻,朗声,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字是我的字,刻意临过,但是文绝对不是我的文!是谁?究竟是谁堪破我心中所想?又是谁擅入安国府换了我的折子?
    顿时,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惶无依,有人越过关隘,直袭大门,而我却风花雪夜,浑然不觉!
    “顾贤侄,怎么不读了?”袁首辅挑眉,冷笑道。
    我迅速瞥他一眼,背上一痒,有冷汗落下,事到如今做惊弓之鸟只是徒增耻辱,退无可退,只得豁出去了!
    ……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这文风,我认得,李子修!顾不上思索各中情由,只能先强收心神,读了这折子再说,眼前事大,稍有不慎,便会令袁首辅暗中起疑。
    “好!”袁首辅听罢鼓掌,赞道:“好文!当真是字字珠玑!”他深深看我一眼,卸下心防,我历经大劫,端了茶盏的手稳了又稳,方才没有抖。
    “各位,”我声音还微微颤着,却不得不说话,全力咽一下口水,佯作先前费力过多,笑道:“皇上以退位想先逼袁大人自辞,然后用齐国玉取而代之,此等龌龊之事,我顾承阳绝不可忍!还望各位同僚与下官齐头并进!明日早朝,袁大人可称病不出,待上意一发,我等沉默不应,抢在皇上威胁退位前联名上奏,便可逆转形势……但期间联络一事,还劳各位费心了!”
    “顾大人此计甚妙,但皇上若不肯屈就,又当如何?”席间有人发质疑之语,我长笑数声,敛色冷道:“无满朝文武,谁行政令,谁守边疆,未必皇上就不考量?何况,真的退了位,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再无异议。
    袁首辅颇是得意,大手一挥,道:“今日论政就到此为止,来……各位共饮一杯!”众人举杯,我亦在其中。
    人,就是败在最风光的时候,因为风光,所以忘记了,有两面的,不止是面皮,还有心。
    一饮而尽,落座轻谈,却不想袁首辅还有别话:“今日邀各位前来,其实还有一桩大事,那就是:我要将小女许给顾贤侄为妻!”话音一落,众人见风使舵,立即起身贺喜,若是寻常人等,定然惊滞,但这些人混迹官场,自然知道一个正常女子嫁于阳痿并无甚稀奇,只要彩礼够足便是,而袁小姐的“彩礼”,我恰好出得起罢了。
    我心中明了,但要佯装惊讶,却不敢当众推脱,只得做一脸尴尬状受了下来。
    袁首辅心满意足,刚要吩咐台上再续二场时,就见袁秋才慌慌张张跑进来,想要附耳低语,但招致一句好叱:“如此咬耳,岂是丈夫作为,有何事大大方方说出来,难道我袁家有见不得人的事情么?”袁秋才一向乖张,从无正事,然而,今日是袁首辅错了,他确有“正事”!
    袁秋才咬唇片刻,闭目焦躁道:“父……父亲,沁儿她拿着一把剪刀冲过来了!下人拦不住!她说,她宁死也不嫁……”
    我面上一滞,心中暗爽,不动声色地翘了腿,此时才是正戏开场,袁首辅方才独得重彩,这阵子,怎么也得让我挽回面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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