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二公

44 第四十三章


官员常假。
    入住柳府已有三天。这三天来,柳云宗只是同我聊些夜郎国的风土人情,问得极细,险险令人招架不住,而朝中之事却从未提及。他不提,我亦不问,黄雀制螳螂,拼的就是蛰伏的耐性。
    “白仇兄——”柳云宗推门而入,我匆匆将桌上正在撰写的书信收了起来。
    “写什么呢?”
    “不过是生意上来往的信函罢了——”说着话,我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在袖中,道:“柳兄今日兴致勃勃,可是有什么好事?”
    “白仇兄可知有冬茶?”柳云宗落座笑问。
    “冬茶?在下对茶道倒是略有研究,茶有三季,勿论是在下从未听过冬茶,就只说这秋茶已够凄寒苦凉,何况冬季是茶树养精蓄锐的时节,茶农断不会行杀鸡取卵之事,却不知这冬茶是从何说起?”
    “说起也怪,今年蜀中有处骤然转暖,所以催生茶叶,众人闻此奇讯,纷纷抢购,竟然炒至十金一两,恰好京中凤翔茶馆主人出手阔绰,辗转得了些许,我定下今日品茶之期,不知白仇兄是否有意同行?”
    “哦?十金一两?那在下岂不是占了柳兄的大便宜?”
    柳云宗嗤鼻,“不过是请白仇兄品茶,寻常小事而已……对了,我听说今日李大人也是去的——不过,他未曾约人,单身前往,指了茶博士史金从旁伺候……”
    “看来李大人对顾承阳倒是真心,人都不在京中了,还要去故地寻踪——”我揶揄道。
    “哼。”柳云宗弹弹袍子,冷道:“真心又如何?横竖就要是个死人了……”说罢,他长身而起,道:“白仇兄,我先去院前等你。”
    “好!”待得柳云宗出门,我立即翻出那张先前写的书信,环视片刻,最终搭在烛火上烧掉了,尔后撬起一块青砖,将灰烬压于砖下。
    洗手,更衣,施施然而出,相遇院前,执手相携,同车共乘,直奔凤翔茶馆。
    ……
    楼还是老楼,人仍为旧人,客却是新客。
    柳云宗抬脚而入,高声道:“史金何在?”茶老板见扬声者乃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柳大人,立即躬身相迎,陪笑道:“今日李大人专门找史金侍茶,不然我再给柳大人挑一个?”柳云宗不言不语,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挑着袖口的忍冬叶绣纹,许久发出一声冷笑,如同月黑天密林里传出的夜哭声,寒沁心脾。
    茶老板悄无声地吞了口口水,柳云宗甩甩袖子,抬首道:“怎么?李大人用得起,我就用不起?”
    茶老板搓手,大冷天里冒出一头白汗来,“柳大人这是说哪里话,只因李大人先来,所以……小的开门迎客,还请诸位娇客——”话未说完,柳云宗猛然伸手将他推至一边,跨行两步,回脸笑道:“白仇兄,你有没有兴致同李大人一同饮茶?”
    我颔首应道:“在下求之不得。”
    “哪一间?”柳云宗不紧不慢问着茶老板:“我用的起那史金么?”
    “用得起用得起!”茶老板鸡啄米一般点着头,颤巍巍往二楼走去,在尽头一间雅间前停住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柳云宗撇了下脸,茶老板立即知趣的退了。
    按掌推门之际,忽然从雅间里传出琴音来,清越如击金石,只是略有走调,瞬间我恍如隔世。
    胡笳十八拍。
    “呦——没想到李大人竟然好操琴,”柳云宗道,“只是这曲子弹得令人不敢恭维啊!你觉得呢?白仇兄?”
    “难以入耳。”我讥笑道,话音刚落就见门扇自里打开,李子修着象牙白小团花缎面袍,抱琴盘腿而坐,愈发显得清瘦起来。
    “李大人好!”柳云宗躬身行礼道。
    李子修也不抬头,托腮注视着面前一杯清茶,傲然不悦道:“柳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史金立即长身而起,立于一边,将柳云宗让了进来,擦身而过的瞬间,目中寒光微现,如锥子一般。
    “你我这叫相请不如巧遇!”柳云宗撩起袍子坐下,随后招呼道,“这位是白仇兄,前些日子李大人见过的。”说着,反客为主拉出垫子来,道:“坐,今日就和李大人共饮吧!”
    史金添茶倒水,忙碌之际,柳云宗道:“白仇兄,方才你似乎对李大人的音律并不赞赏,看来白仇兄也是风雅之人,不如亲自操琴让李大人听听?”
    我笑道:“既然柳兄盛情相邀,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就以一首《高山流水》相酬知己吧!”
    正欲净手,柳云宗道:“且慢!白仇兄不如弹《胡笳十八拍》吧……”
    “也好!”我应了,史金匆匆自门外取了琴归来,我闭眼提气,落手弄弦:广袤沙海,腥红艳阳,战旗飘扬,马蹄卷尘,穿胸透骨,血流成河,不死不休——遮天蔽日的杀气充盈在斗室之中,听不到屈辱辛酸和荒芜苍茫,只有尸山血海之惨烈。
    柳云宗和李子修双双一愣,敛声静气。噌——曲落弦断,我骤然收手,干净利落。
    “咳——”柳云宗叹道:“这……白仇兄真非一般人也,如此委婉悲伤的曲子在白仇兄手中竟然变得这般气象万千……实在令人佩服。”
    我淡淡一笑,正襟危坐,谦逊道:“柳兄过奖,在下虽是一文士,但生平最敬佩的就是沙场中冲锋陷阵,浑忘生死的勇士,因此就算是从文,也只崇敬谢公。”
    柳云宗抚掌道:“真男儿也!”
    “真男儿?如此说来昔日孙皓岂不也是?”李子修冷笑道:“听诸将徇名,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士卒雕瘁……真男儿也!”
    柳云宗轻弹茶杯,不以为怒,若有所指道:“那么李大人认为真男儿难道是顾承阳那样么?顾承阳虽然不能算是个男人,不过这份胆量倒真是男儿胆量——哎……”柳云宗话未说完,猛地惊叹一声,只见史金立即放下手中的茶匙,慌忙跪地道:“小人无眼,烫到大人了,请大人恕罪……”
    “哼!”柳云宗接过湿布巾搭了手,道:“我听闻顾承阳昔日最喜欢找你侍茶,是不是真的?”史金抿唇,正欲开腔,就听李子修忽道:“我已将他买下,他是我宁国府的人,虽然在这凤翔茶馆当差,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迫了他,他若是得罪了人,宁国府自然会替他一力担着。”
    “哦?”柳云宗挑眉,“李大人,你可当真是爱屋及乌,那我今日就不跟个下等人计较了。”说罢,他笑问道:“李大人,茶好喝么?是不是跟白云茶一个味道?顾承阳是本朝品茶的大行家,人言其衣衫皆有茶味,我原是不信的,却不想那日一亲近,他竟然连指甲缝里都有茶味——”话音未落,翡翠茶盏凌空飞来,柳云宗一偏头,茶盏砸在身后,碎玉飞迸,我立即以袖遮面,生怕被碎玉击中面部,李子修长笑一声,讥道:“看来柳大人同你的忠犬真是臭味相投,惜貌如女子,活得只剩臭皮囊一具!”
    “那也比死了强——”柳云宗争锋相对。李子修面色骤白,命史金重新换过茶盏,视柳云宗与我如无物,用白布一寸寸擦着怀中的琴。我转目微扫,梧桐面,杉木底,通身紫漆——再眼熟不过,这张琴是我花大价钱购得,出自唐时雷公之手,乃琴之仙品。我心中嗟叹:李子修不通音律,真是委屈了这张琴,不过保养得倒是精细……念及此处,父亲知我爱琴如命,既然琴未焚于大火,那么人必安然!想的得意,略有些眉飞。
    “白仇兄在欢喜什么?”柳云宗有意无意道,他太精细,一个瞬间的表情都没逃出他的眼眶去。
    “我在叹顾承阳真是乃风流名士。”
    “此话怎讲?”
    “李大人不通音律,怀抱好琴一定不是他所有之物,在下听闻顾承阳最擅操琴,曾藏数十把仙品鸿宝,若在下看得没错,那张琴一定是出自于雷威之手,名为九霄环佩……”
    “白仇兄,你说错了!”柳云宗指着杯子道:“顾承阳最擅的不是操琴,而是品茶,但我和李大人不好此道,白仇兄既然精通茶道,今日不妨为我和李大人讲解一番如何?”
    我双腿微微有些发麻,只见李子修沉如重暮的眼扫过来,极平静地道:“哦?想不到身为柳大人的爪牙,你也会品茶?”说着,他靠在墙上,轻敲桌面,史金换水添茶,李子修举杯轻啜,闭目道:“此茶为何茶?”
    我轻品,回道:“此茶乃秋茶,白云茶中的一种,猴茶!”
    “因何得名?”李子修一伸手,史金即刻递来白净的手把巾,他擦了擦手,望过来,不屑道:“可是不知?”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龙湫背上有茶树生于悬崖隙缝,寻常茶农是上不去的,山僧便训些猿猴攀至悬岩采茶,所以此茶得名‘猴茶’。”李子修闻言身形一顿,只因这回答同夜半私语竟一字不差。
    “你倒有些见识——”李子修侧目道:“水是何水?”
    “初冬雪水。”我言之凿凿。
    “对茶如此有研究,实在不像是西南之人——”他忽而越桌逼过来,看的很深,“有如此见识,何必当人走狗?”
    我处变不惊,大笑道:“李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抬眼,对上他,咧嘴一笑。
    李子修一怔,蹙眉站起,泠然道:“呵,真对不住!本官不奉陪了!”拂袖而去,我注目其背影,叹道:“李子修也不知是真是假,照说以他的城府早就该不形于色了,何必如此外露?”
    柳云宗轻磕茶碗,鄙薄道:“他?他只是命好罢了,蒙人眷宠,否则以如此张扬个性,怎么会活到今天?”柳云宗笑笑,一把攥住我,甚大力,道:“不过,我是当真没看出来,白仇兄竟然有鉴茶的本事!而且是白云茶!”
    我轻轻覆上他的手,一指一指掰开,闲闲道:“柳兄,你可有时间听一个故事么?”
    “是长是短?”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那我们不如去裕德楼,唤上几个小倌伺候着,隔着屏风听白仇兄一边讲故事一边玩乐,岂不妙哉?”柳云宗拍掌,自顾自道:“就这么定了!不瞒白仇兄,我甚好风月之事,最爱同人拼时长,许久未有对手,不知白仇兄如何?”
    双目交接,我猥琐道:“在下虽然与大人同好此道,但断断是比不过大人的!”
    柳云宗摇头叹道:“不试试如何知道?”
    我欣然而笑,“既然大人兴致高昂,那在下就舍命陪君子了!”
    瞬间,柳云宗微微睁眼,一线冰冷的光芒将我从头至尾拢住了。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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