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二公

54 第五十三章


沉沉夜色,远景晦暝,隐约可辨,我望着数丈开外的金顶大殿忽然感到一阵怅然。曾几何时,无论金殿里的那个人是好是坏,我从未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可现如今,齐国玉得尝所望,吉吉的死在忠国、忠君之间为我划下了深深的鸿沟。
    我和萧言之间隔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此,我恨他入骨,怎可行尽忠之事?
    “白仇兄,且稍等,我命人去通传。”
    命人?整个宫城内的守卫已经换成了广荣王留下的那一千人,若是“命”也不过之是今夜的事,往久了说,也不知是谁命谁。
    殿内传来弦子声,有人扮了女嗓唱:“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声音不见得多么清亮,却很柔媚,透着一股子怨气。
    柳云宗抬脚而行,轻声道:“这是皇上。”推门入殿,殿中空寂,仅燃数支蜡烛,且满挂纱帐,夜风一入,一室的纱帐卷了起来,瞧上去有些骇人,有张脸在纱帐中来回闪烁。“白仇兄且赏一赏,这般好景怕以后再看不到——”柳云宗笑道,带着三分不屑。
    隔着纱帐看去,有一条纤瘦人影,宽袍大袖如仙子般锦绣飘逸,举手投足合着弦子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尽显风韵,只是,忽然之间添了箫声,如泣如诉,太过凄婉,如暮春花委,秋扇见捐。
    须臾,箫声骤停。
    “皇上,臣是来辞行的。”
    他充耳不闻,继续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臣是来带李大人走的……”
    他倏然收声,轻微动作就见一队乐师鱼贯而出,顺手关上了门。
    “你也要走了么?你们一个个就这样离朕而去,你走便走吧,为何要带他走呢?”说着话,萧言自纱帐后转了出来,一袭艳装,头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愈显清瘦。
    他抄手站定,宛如孩童般嘟着嘴,撒娇蛮横道:“他是朕的东西——”说罢,冲远处眨眨眼,我这才隐约看到在最黑暗的一角,有一把高椅,上座一个男子,想必就是李子修。萧言一步步踱过去,点亮了那暗角上的蜡烛,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昏暗的烛光下现了出来,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但脸色暗黄,两颊凹陷,嘴角犹留血渍,且闭着眼,似是死人一般。
    我暗自心惊。
    “朕不会让你带走他的——”萧言捏着李子修的肩膀,如亲□□人,以面贴面。
    “滚开——”李子修开了口,冷冷地道:“不要碰我——”话未说完,一只白嫩修长的手就滑入了他的衣领,李子修一挑眉,别了脸。
    我道他怎么不反抗,原来那椅子极特殊,竟然是生铁浇注,扶手上有铁链,将李子修牢牢锁在其中。
    “柳云宗,你同朕也算是相交一场,朕本想放你出京,只可惜,你竟然跟朕讲起条件来,所以,朕改变心意了,决定不放你了,叔才说过的,只要杀了你,他就依着朕,朕原是不忍心,你说你何苦要来?”
    “皇上,这皇宫大内可都是我的人,说不放我——”柳云宗笑道:“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你的人?”萧言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越笑越是大声,甚至伏在李子修身上气喘连连,而柳云宗一张脸则越来越阴沉。
    “清妃,你可都听到了?”骤然间,偏殿门大开,一队宫娥执宫灯款款而行,分列两边,站定后娇声道:“恭请清妃娘娘。”
    许久未见的齐清韵在一片耀眼的灯光中慢行而出,她着布裙,佩素簪,不施粉黛却气势甚足。
    “柳大人——”她浅浅一笑,“本宫想着柳大人会来,却不想柳大人竟然来的这般快——”
    “清妃娘娘?”柳云宗退了一步,面如死灰。
    “柳大人的人已经被本宫接管了呢!”齐清韵在一步外收住脚,一如往日般轻声慢语道。
    “呵——”柳云宗傲然道:“清妃娘娘觉得我输定了?”
    “可不是么?”齐清韵不紧不慢道:“难道你还有后招不成?”
    “莫非清妃能对大牢里的齐大人能置若罔闻不成?下官要是一个时辰不出去,恐怕清妃娘娘再看到齐大人时,他就会变成一具尸首。”柳云宗自负道:“虽然我如今大势已去,但是要取齐大人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的!”
    “哦?”齐清韵弯起了眼,语调中有种非正常的寒气渗人的苍凉,分明是绮年玉貌却让人毛骨悚然,“柳大人,你自可动手,不必客气!”
    大殿中陡静,气息停滞。
    有些人自诩刚强一世,可突兀一跤就可致命,可有的人平素孱弱,一身刀剐也未必致命。柳云宗的前半生如后者,他生于寒门一心求学,逆境中崭露头角却在富贵时跌下深渊,然不自弃,攀附着萧言这棵大树,风风光光再入京城,可他的后半生却似前者,由富入贫太难,且运筹帷幄过远,输不起的。
    我冷冷瞧着他,柳云宗的衣摆抖了抖,悄然无声的。岁月漫漫,掏出毕生的精力才换得如此气派,一败涂地再无卷土重来的时候。
    他陡的泄了气。
    这一关,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偏偏最后一关闯不过。
    他只是没有她狠罢了。
    柳云宗长笑一声:“好啊!有首辅大人陪葬,我也算风光!”如果不是恨到极处,哪里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笑?
    齐清韵平淡地回话:“齐大人已在昨日回府了——”
    柳云宗的笑猛然被掐断了,那么生硬,还有半截嘶哑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从喉管里飘了出来,颓态毕露。
    “来人。”齐清韵轻喝道:“带柳大人出去歇息,好生伺候着!”
    话音刚落有侍卫一拥而入,扭住了柳云宗的手,柳云宗一拂袖,叱道:“我自己会走!”
    “呵——”齐清韵浅笑道:“我倒是想让柳大人风风光光地去,只怕有人会不答应的,是吧?顾承阳顾大人?”
    语惊四下。
    我侧头,淡然一笑,“清妃娘娘,顾承阳已然死了,在下名唤廖麻——”
    “你!”柳云宗短促地叫了一声,强制着颤抖,“顾——”枯瘦的手猛然间扼住了我的脖子,双目中有悲凄有激昂有惊怖,发了酵一般,满满溢了出来。
    我平静地道:“柳兄无需如此,我不是说了么?顾承阳已经死了,我是廖麻——怪只怪柳兄看错了人,你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
    他咬牙切齿,又急又恨,踉跄一步,凄厉笑道:“竟然是你!竟然是你!好!好!输给了你,我心服口服!”说着话,倒是松了手,“我柳云宗识人不清,我活该!”
    “是!你是活该!”我笑道,“清妃娘娘,草民有个不情之请,柳云宗还请让我亲自带走,我同他有血海深仇——”
    “那是自然的,人锁在偏殿,顾大人走时可随车提走。”齐清韵应得干干脆脆,尔后瞥了侍卫一眼,侍卫立即乖觉上前封住柳云宗的口鼻拉扯而去。
    柳云宗无声无息地去了,竟然再未做挣扎。
    “徐大人曾同草民有过约定,草民取信于柳云宗,而徐大人将李子修送予草民——”
    “既是徐大人与你约好,那你自可带李大人离开……”齐清韵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尖叫:“不——”我充耳不闻,躬身道:“谢清妃娘娘!草民落脚在刘老丈家中,劳烦清妃娘娘将人送到此处即可——”话落,我转身而出,只听身后铁链叮当作响。
    我深知,天下之大却容不下萧言一句话,从开始到现在,他茕茕孑立,身无长物。他的悲哀就在于他太过于紧张李子修,他眉宇紧蹙,他便惶惶不安;他满腹心事,他定要迫切了解;他心情抑郁,他便事事小心,不容有失;他若病痛,他不仅感同身受,还要痛上三分,只是——他明明近在眼前,但是眼中无他,处心积虑却从没得到,日积月累,也就造就了这样的畸恋,不论形式只要得到就好,就算他要自毁双目不愿见他,他也是愿意的。
    不过,他终究还是不舍得让他自毁双目,小心翼翼伺候着,就算他冷淡得如同没有得到一般。
    有人怜惜,才可骄矜,他又哪里来的自尊?但是情爱之事又是这样的斤斤计较,人若自失人格,身甘下贱,休想再抬头做人,一辈子被人视为烂泥。
    他的错,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先爱上了,不过,失掉的有些重,还有一个天下。
    ……
    曲水胡同,我和刘老丈相对而坐,桌上有粒褐色的药丸。
    “公子,这粒要你服下,一个月内可褪尽毛发,养上两个月,就会回复原本面目。”
    “你呢?从此之后要去西夷了么?”
    “你我萍水相逢,何必询问前程?今夜事毕我便起行。我已答应公子做了那件事,自然不能再留在京中,否则齐大人难免不会对我赶尽杀绝。”
    我冷笑:“刘老丈此话倒是未必。”
    “公子信不过我?”
    “自然信不过。”
    “那何必找我办这件差事?”
    “我只能靠你了,就算我自欺欺人,一泄心中之愤。”
    “公子竟然这般多疑……”
    “这个世道,信人便不得善终——你莫非看少了不成。”
    “那我怎知能不能信你?”
    “齐国玉不会长生不老之术,总有死的一天,以后谁掌权,你会不知道?你若想安身,只能听我的,可是这阳奉阴违的事情太多了,一桩桩去算,算不清的——”
    “呵——”他促急地笑了,“聪明人之间,何需说这么多,公子,干过此杯,你我就此别过,也许今生不会再见。”
    “不再见便是最好。”
    噌——酒杯相交,双双一饮而尽,他转身疾走,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我握紧了拳,越来越用力,对齐国玉而言,我是他掌中猢狲,这最后一桩事,也仅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闹性罢了。
    这世上的神,全然是不顾人死活的,要来无半分用处,可惜猢狲也只是猢狲,纵有杀神灭佛的心也只能燃了赤石山,却焚不到那鹿野苑。
    我心中恨极。
    夜风瑟瑟,我闭目仰首,只等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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