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二公

55 第五十四章


我要迅速地将此文完结掉。。。完结掉。。。完结掉!!!冷月走尽夜空,天色渐明。空气异常凉薄,一室皆是灰青,我和李子修面对面坐着。
    他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双目充血,一夜之间竟然老了许多。我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又强压了下去,在披荆斩棘的岁月中,我想起了片刻的温馨,同他之间虽是大恨,可是还有情谊。我们年少时一同放过纸鸢,一同打过架,本来是志趣相投的玩伴,只是那一年,家姐远嫁,我性格大变。再后来,我同他口角不断,他处心积虑踹我一脚,接着便是两府绝交。
    这些事,已经在回忆中发了黄,像是桌上的云锦因为垫了油碗而面目全非,倒是这一年的时光异常清晰,他曾为我奏过《胡笳十八拍》,他曾为我以死相逼皇上,他曾为我打得头破血流,他曾为我写过一个话本子,他曾为了我挖通一条地道,他曾为了我把宁府改头换面成为安国府,他还曾为了我的书童……买过一个少年。
    那些红帐中的旖旎风光不知不觉竟然刀刀刻在了心头,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
    说到底,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可是,我恨他自作主张,我恨他看轻了我,我更恨他让我的父亲流离失所远避塞外,令安国府声名扫地。
    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借口说辞。
    安国府可重振声威,父亲可重回故土……只是,他不自觉地夺了我的“傲”,看着他,我便会想起被柳云宗压在身下的耻辱,想起这段血淋淋的事,想起如丧家之犬一般夜奔出城,想起吉吉那惨不忍睹的躯体——我是懦弱的,从今日之后天下大定,我要改头换面赢得新生,割断与往事的连接。
    但是,我怎么能说的出口,我可自知却不要人知。要赶他走,只能借这“恨”字,我恨他易,他恨我却难。
    “是不是只要我消失,你就可以原谅我?”他昂起头来,苦笑道。
    “谈不上原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终生不见你对我而言,就算得到你的原谅也没有意义。”
    “你有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是我亦有我的想法,所以请你远离我的目力所及范围——”
    “我知你一旦下决心就绝不改变,我多说无益,我只问一句,在你心中,可曾有我半分之地?”
    我抿唇,轻啜茶,垂目道:“没有!”
    他猛地吸了口气,直视着我,看了那么久,尔后缓缓端茶,愣愣地叹了一句:“这是秋茶么?好涩啊!”动作比平日里都慢了几分,不堪重负一般。
    长久地沉默着,不说走,也不说留,总觉得最后一句话脱口就没了明天,这夜,若是不会过去,没有曙光倒也是好的。
    “大人——”有人一推门走了进来,我和李子修双双抬目,正是一袭黑衣劲装的史金,他不会武功,身体也单薄,但穿着这套衣服,架势倒足。
    “事情办得怎么样?”
    史金低低看了李子修一眼,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清泉行宫已在一个时辰前焚为灰烬,属下带人守在各处,出来的人全部毙于刀下,没有一个活口。不会传出一丝风声。”
    “啪——”青花茶盏落了地,我转目看去,只见他注视着我,看得很深。
    “好……先出去吧!”
    史金退下了,被方才对话打断的沉默骤然间又聚在一处,重得令人无法挺背。
    李子修是知道的,清泉行宫乃是齐清韵的寝宫,而这些时日暗涌处处,齐清韵自然是将萧言留在自己身边,清泉行宫起火,世上再无齐清韵和萧言二人。
    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广荣王登基之路上的最后一根荆棘。
    “你可知道护卫清泉行宫的是什么人?”
    “知道,是那夜在城门处掩护我出门的那队侍卫。”
    “领队是广荣王一手带大的,亲如父子,广荣王未去西南时,我们还曾在一起玩耍。”
    “我知道。”
    “皇上一死,广荣王没得选择,只能做皇帝。”
    “我知道。”
    “他是不愿意的。”
    “我知道。”
    “你可知广荣王若是继位,就会背着千古骂名,史书上也是一个忤逆之人!”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你还是变成了齐国玉那样的人。”他哆嗦一下,颤巍巍地站起,迈步犹如身缚千金那般困难,“齐国玉害了吉吉一条命,你和他有什么区别?”是愤然的,指甲就抠在桌上,已经折成了两半,有血丝顺着甲缝流下来。
    我的视线越过了李子修,飞到了院子里。今夜杀气太重,火光和血腥气染了半边天空,柳掌柜是信佛的人,请了一尊菩萨供在影壁后的佛瓮,上了三柱香,红色的香头毕竟太暗,连菩萨的脸都照不亮,只是,那么坚定不移,就是不灭,好像心上的洞,被烫破了。
    我有些唏嘘:“你错了,李子修,我和齐国玉,本就没有区别。”
    万状金光中,艳阳一跃而出,本应是气象万千的,可是无端的消沉了。放佛冤屈蔽日。
    “叔才——”我伸出手,尚未碰及就见他微微转了身,那半尺袖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又迅速地垂了下来。
    骤然间,我收回手,淡淡道:“你想去哪里么?”
    “我会将柳云宗押至广荣王军中,由蛋蛋处置他,至于以后的事……”他忽然停住了,神色极其平静,无喜无悲。
    当真是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
    “我在史金那里放了包猴茶,是我从乐清带回的最后一包了,而采茶和尚的地址我也已经交给了他,茶是不会断的——”他不着边际地道,说着话,就这么平静地走了,没有回头。
    他曾经在冉冉旭日中冲着我走过来,那一日,我熬夜看书犯困所以打哈欠流出泪来,这一日,他又是在初升朝阳中走出去,一来一回,让我从冷入了暖,又从暖入了冷,刚习惯一个人在身边又要去习惯失去一个人。
    这一次,眼角忽然绽出泪花来,我抬了下手拭去了。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站着,看着,直到他那一袭褴褛的衣衫消失在了影壁后。
    李子修,我只是不想脏了你的手,吉吉的仇,我来报就好了。这个朝廷是一个吃人的地方,由森森枯骨,千秋白发堆砌而成。一入朝廷的人,从身到神全部陷入了这个修罗地狱,永难干净,就算耗尽心力也逃不过被人食肉寝骨,永不超生的结局。
    横竖,天下皆知我顾承阳先弑君后又尽忠于新帝,不过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不在乎的,但是李子修何必这样?
    他说过的:“我本是最讨厌这些麻烦事情,但是为着他又不得不想……”
    广荣王毕竟不是继位,而是篡位,必有反抗之人,非铁腕不能平,做这样的罪人,我不是最合适么?
    “史金!”
    “到!”
    “清泉宫的侍卫可有伤?”
    “起火前已经尽数撤出了,不过清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就——”
    “哦……可惜了。”
    “大人——那侍卫长恐是起了疑心,因为他向我查问清妃娘娘和皇上的去向……我说已经由大人掩护出宫了,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面上却不信。”
    “你将他送到夜郎国去暂住,不要再管此事!”
    “是——”
    “等等……待静些再去,现在到处都在杀人放火,小心些。”
    史金迟疑一下,大喘了口气,道:“大人,有些话小的不吐不快!”
    “你说吧!”
    “大人,这都整整一夜了,你跟刘老丈约定的只是杀了柳云宗府里的人,可是为什么京中这么多贵人府上都受了牵连,竟然连徐大人和齐大人的宅子都被烧了,大人……刀刃子都卷了,不要滥杀了!”
    我冷冷瞥他一眼,一字一顿:“史金,从此你要想跟着我,就闭上你这张嘴!你自己看清楚,你眼前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
    三月十六,阴雨潺潺,京中百姓闭门不出,只因前夜血染长街,街头俱是横死之人,皆穿金戴银,身居高位。
    三月十七,宫中传出消息,启文皇帝驾崩,年仅十八。
    三月十八,两宫太后昭告天下,柳云宗弑君篡位,纵火于清泉宫,幸而被冤屈的前吏部尚书顾承阳巧施妙计使得奸贼伏诛,而首辅齐国玉、户部尚书徐为在此一役中被贼子谋害,为国捐躯。
    三月十九,百官推举顾承阳为当朝首辅。
    三月二十八日,广荣王领兵入京,顾承阳率文武百官于大明门跪迎。
    三月三十一日,广荣王继位,定年号景元。
    四月初,京城名儒方孝全因大骂新君,被顾承阳亲自督斩于西四牌楼,十族皆灭,君阻之不及。
    四月末,顾承阳改革赋税,天下哗然。
    ……
    “子夜……”我和广荣王并肩而立,长城内外,群山苍茫,令人猛生豪气,“我很想念在西南的那段日子,我果然并不适合做皇帝。”
    “皇上,应该自称朕才是,总要慢慢习惯的。”
    “我……朕真不知道是该恨你还是该谢你,这世上万万人,人人都想做皇帝,可偏偏却给我这个不想做的做了,其实,我只是想在边疆,可以跟承雅仰望同一片星空,这京城里的夜都蒙着血污。”
    “皇上可以尽管恨我,因为我也这么恨过齐大人。”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带着齐清韵一起看相走江湖。”
    我冷冷笑了,没有应,最终还是被他们远走高飞了,留下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给我和广荣王去收拾。
    “子夜,朕知道你素日事忙,今日约你出来,也实在是有事要告诉你。”
    “哦?皇上有何事。”
    “叔才他……”
    “李子修?”
    “……何须唤得那般生分,其实叔才一直未出京,我……朕入京之后还去看了他,我不知道先前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憔悴得厉害,沉默寡言,朕担心得紧才派了太医去瞧,回话来说病得厉害了……本来朕命人为他诊治,略有些起色了,可是……方孝全满门抄斩的时候,他去刑场看了,然后,就消失了,朕让人去寻也寻不到,子夜……”
    “随他去吧——”
    “子夜,方孝全的事情,当真是委屈你了!”——方孝全乃贵王谋士,说是灭十族,杀的也全都是贵王余党,他们入夜行刺失手被抓,只因不愿再让贵王地下蒙羞,所以才随便编了个罪名。
    这些内情,李子修又怎么会知道?他误会我,有情可原。
    “无所谓。”我直视前方,山川大河,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片土地上演绎了无数的传奇,有以死劝谏的文臣,有终生戍边不曾卸甲的将士,他们抛妻弃子只为追求一个清明盛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老有所养,少有所依——我无力做到人人富足,但只求百姓能上有遮阳之瓦,下有果腹之米,无战乱,无冤屈,无需在大灾之年行卖儿卖女吃人之事,亦不用三年五载就因战乱而徙。
    “皇上,李子修的事情就劳烦……”
    “你我无需说这样的话——”
    “皇上,是朕——”
    “啊……对,朕……很想回西南啊……”
    西南……我忽而恍神,群山之巅上有个人迎风而立,他带着种种往事,散了无数个影儿在空中,它们那么突然地一齐回过头来,无情的一瞥,憎恨而嫌恶的。
    是的,都过去了,无论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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