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54章


  隔日早晨苏樱去学琴,路过中庭,听见一片兵器交杂、拳脚相斗的声音,便笑着对身边的小婢说:“众位师兄可都到齐了?”
  小婢往演武场上看了一看,答道:“六公子不在。”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公鸡般的嗓子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师兄不好了……哎呦,小师妹,你怎么也在这……”说话间人已经闪了过去,直奔演武场中去了。
  苏樱知道这个师兄素来爱大惊小怪,这会儿又不知在弄什么玄虚,含笑道:“六师兄你悠着点。”
  “这怎么行,有人要踢山门啊……”
  庭中打斗声顷刻间停了下来,人声却此起彼伏。
  “老六你胡说什么呢。”
  “就是,谁敢来踢武林盟御剑山庄的山门?”
  “你又在骗人吧,老六。”
  公鸡嗓子急着分辩道:“我老六是爱胡说,不过这事可不敢开玩笑,刚从山门那过来呢……”
  苏樱听见一个清朗男声开口道:“你们让开,让老六把话说完。”正是御剑山庄的首席弟子言简之。
  六师兄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吐字更加急促,嗓子更加破锣: “山门外刚才来了一辆马车,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有这么高,背着一个这么大的琴囊,腰间挂着一把这么长的剑,手里拿着一个这样形状的玉佩。他身后的马车里还躺着一个人,帘子这么厚……”
  苏樱虽然看不见,却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六师兄手舞足蹈的样子,只是越听越急,就要张口去问,只听见“砰”一声敲脑袋的声音,大师兄说道:“讲重点,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十颗绛珠丹。”
  庭中一时只有抽气之声。
  苏樱亦是心惊不已。御剑山庄的绛珠丹、蜀中唐门的凝碧膏和少林寺的大还丹号称武林三大圣药。凝碧膏专治外伤,传言起死人肉白骨,大还丹专治内伤,不仅能起死回生,而且可以增加功力。绛珠丹则用珍异药材,以清晨九种花瓣上的露水调制而成,寻常人服用一颗便可补神健体,延年益寿。这药可以算是除吴钩剑外,御剑山庄的另一个镇庄之宝,一年也不过炼成个百十颗。在场各位虽是山庄的子弟,却无一人得见过此药的真面目,这人一开口就要十颗,难道是当饭吃不成?
  六师兄见众人一脸震惊,心里欢喜,继续呱唧呱唧道:“那马车里的男人咳嗽气喘的很是严重,想来是为了治病才来的。”
  苏樱心想这两人好没有道理,御剑山庄又不是开药铺的,病重应该看郎中才对,难道拿把剑就可以跑到武林第一庄来要人家的镇庄之宝吗?难怪六师兄是说来踢山门的,这不是明摆着找打吗?正想着便听见大师兄言简之沉吟道:“那两人可有自报家门?”
  六师兄哽了一下,诺诺道:“呃,没有。”
  苏樱翻了个白眼,你肯定也忘了问。
  大师兄便道:“你去禀告师傅,众师弟随我去山门看一看。”
  众人纷纷答应。苏樱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便拉着小婢的手道:“我们也去瞧瞧。”
  苏樱虽然眼睛不好,身上却有御剑山庄庄主亲传的绝世轻功,加之对庄里地形熟悉,竟然随着众师兄的脚步声紧跟了过去,将贴身小婢落了老远。她刚刚赶到,便听见大师兄迎着山风朗声道:“御剑山庄大弟子言简之在此,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对方沉默良久。
  可是自己这边竟也无人喧哗,苏樱正感奇怪,却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越空而来:“言默是你什么人?”
  观文殿大学士,当朝相国言默正是言简之的老爹。当着儿子的面说老子的名讳实为大不敬。苏樱果然听见大师兄暗带怒气开口道:“正是家父。阁下何人?”
  那人慢声道:“你还没有资格问我的名字,去叫苏应陵出来。”
  苏樱顾不得去听师兄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只感觉心里打鼓似地一下一下,好像被另外一种听不见的音声牵引,连心跳的旋律快慢都被控制了。她不由弯下腰大口喘气起来。
  但闻远处马车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人扬声道:“你同小辈着什么急,置什么气?”那声音悦耳好听,不辨年龄,含着几分嗔怪之意。
  先前那人不再说什么。
  说来奇怪,后面那人说完话之后,苏樱立时觉得心跳慢慢和缓下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接着便听见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师兄们齐声道:“师傅。”
  苏樱听见叔叔苏应陵沉声道:“简之带师弟们去练剑吧。”
  众师兄噤若寒蝉,纷纷离去。苏樱走在最后,遥遥听见苏应陵颤声道:“一别十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二位。”
  
  苏樱下了琴课便急急往演武场赶去。她一门心思都在这俩位不速之客身上,上课格外马虎,一直弹错曲子,被教课的老先生狂叹朽木不可雕也。
  苏樱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格外灵敏,音声之道上其实资质颇佳,她叔叔曾有送她入清商馆学习的意思,只是她自己不用心,亦或是教习不得法,翻来覆去也就会几首简单的曲子,总之水平也不过尔尔。
  到了演武场,苏樱才得知先前两人已经被庄主接入听风阁暂住,大师兄被派出去办事了。听风阁所在的位置是御剑山庄最高的地方,听闻当年白雁声北伐在此驻跸,白琼玉代天巡狩亦曾在此落脚,除此之外四十年来再无人居住过。自苏樱父亲苏别鹤为御剑山庄庄主开始就辟为藏经阁,历代庄主才有资格出入。
  众师兄初见这二人无礼之极,庄主却重视非常,竟有诚惶诚恐的意思。不知这二人有何能耐,一时间议论纷纷,群情汹汹,大是不满。苏樱年纪虽小,遇事却极有主见,只是默默思索这其中的关节缘由。
  她手下有依红偎翠二婢,甚为得力,第二天早晨就告诉苏樱大师兄去青州药王庐请神医阮洵,如今已经回来了。药王庐与御剑山庄虽属两州,地界上却极为接近,阮洵正是苏樱的舅舅,两家关系极好。即使如此,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跑个来回,也够受了。苏樱的这个舅舅行事大条,性格慢热,连当年苏樱娘亲难产都姗姗来迟,如今竟然是慢郎中改了急惊风,真让人大跌眼球。
  苏樱倒有经年不曾见过这个舅舅了,想着这个理由把心一横,身影晃动,如乳燕穿林,施展轻功一路分花拂柳往听风阁去了。
  这听风阁她也偷着来了不下百十次了,只为了这里楼高风清,寂寂少人来。这会儿轻车熟路摸到厢房外,藏在一棵大松树上,屏住呼吸。那厢房门窗似是大开,里面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清楚无比。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却是舅舅阮洵的声音,苏樱未曾见过他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一个声音缓缓道:“自因思旧事。”
  苏樱记得这个声音,是昨日在山门口出言不逊的男子。这人声音浑厚无比,中气十足,话语间几乎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但这份平和之下却暗藏着丰厚的张力与极为内敛的激情,仿佛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一言一语皆能化为利器伤人。苏樱昨日便是听了他的声音觉得心脏压抑难受。
  今日却与昨日不同。那人声调音色不变,吐字格外圆润,竟有几分缠绵怜爱之意,气场大减。纵是如此,苏樱听了心脏也是砰砰直跳。
  阮洵道:“这个时节蜀中湿冷,踏足之处又是烟瘴之地,你不顾老命前去祭扫,一意孤行,难道也不怕旁人担心吗?”
  便听见一个分外悦耳的声音笑道:“我不过是找苏二借了几颗药丸而已,这药方还是当年我给苏大配制的。要不是途中所带的药散完了,没有称手的药材炼制,又刚好旧疾发作,我也不会找上门来,听你这般啰嗦。”
  阮洵气得哇哇大叫。
  苏樱暗暗心惊。
  但听另一人说道:“医者不自医,你听阮神医的话先在此稍歇两日可好?”
  那人叹口气道:“当年一战,我发誓十年不再踏足中原之地。如今十年之期已过,我想趁活着还能动的时候去蜀中看一看他,到建康为我娘亲点一注香。在此地停留久了,我怕他们得了消息寻了来,不是又添了这许多的麻烦。”
  另一人便不再言语。
  三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另说了许多闲话,多是这两年的武林旧事,哪位宗师退隐了,谁家的子弟出山了,又行侠仗义惩恶除善啦,哪门哪派又出欺师灭祖的败类啦等等。
  苏樱心想今上御宇十五年,正春秋鼎盛,性情宽厚,不事奢华,仰奉成宪,俯察舆情,用人治世手段非常,能臣干吏更是一抓一大把。如今太仓粟可支十年,太仆寺积金百余,正是天下太平,海内乐业,朝廷淑清。但不知十年前是何光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武林之中有谁被禁止踏足中原整整十年。
  她想着心思手上便渐渐懈怠,一片树叶越空而来打在她手臂的大穴之上,不由惊叫一声从树上掉下来。正想着要摔个鼻青脸肿了,却被人提着衣领落在了地上。
  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下手轻点,为什么躲在那里偷听呢?”
  前半句对拎着她衣领的人说,那人听了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后半句却是对她说的。
  苏樱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我想舅舅啦。”
  才怪!
  那人接口道:“舅舅?阮洵刚才去煎药啦。你是苏大的女儿?你眼睛看不见吗?”
  苏樱点点头。
  那人道:“你过来,我给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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