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88章


言毕,广袖一舒,不染尘埃而去。
  萧宁呆愣良久,转向萧宝印,但见后者圆睁着眼,一脸不甘愿的表情,便一指点向她的哑穴,虎着脸道:“我让你不可造次,你又为什么去烧人家的房子?”
  萧宝印清清嗓子,据理力争道:“王爷说过,做事不可落于人后。”
  “你,”萧宁见她搬出萧殊,一下气个半死。萧宝印却拌个鬼脸,道:“一路上你点我哑穴,又偷偷来见长乐侯,我要回去告诉十三哥和王爷。”
  萧宁闻言寒了心肠,冷然道:“王爷许我在外便宜行事,你不服管教,早晚闯出大祸来。我且问你,若是他日太后与王爷起了争执,你与你十三哥又要帮谁?”
  萧宝印一时词穷,到底说不出话来了。
  
  傍晚曲波巷栖凤阁里原是挤满了,等着看斗乐的魁首登台亮相,那成想后院走水,众人惊惧中都是夺门而出,相互蹈籍践踏,死伤无数。曲波巷本来甚是狭小,却盘踞了数十家曲苑勾栏,一家走水,殃及池鱼。到了第二天早晨,许州人起床之时仍看见满城的浓烟,天空一片焦枯之色。
  这天夜里,裴青做了许多梦。一会儿是在晋陵的回柳山庄,一会儿是在淦京的折柳居,一会儿又是在蜀中的青城山,甚至还梦见了洞庭湖水。黎明惊醒之时,只觉面上微凉,伸手一摸,却是满手玲珑泪水,连枕头也已经濡湿。
  正是披衣而起之时,穆长歌派人请他过去。简单梳洗一番,他到了穆长歌房中,进门便是一愣,桌边坐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蓬头垢面,面上惨白,衣裳尽裂,正是雷九,穆长歌垂手站在身后,一脸惭色,见裴青关好门,方才怯懦道:“属下去迟了,请侯爷降罪。”
  裴青叹一口气,在雷九面前落座,见老人只是闭目,却并不理他。便道:“晚辈早得知了有贼人混入许州,疏于防范,手下办事不力,连累老前辈……”
  雷九不待他说完便倏地圆睁了眼睛,双目尽赤,嘶声道:“你与那姓萧的又有何区别?!”
  裴青被他这样一说,满面尴尬之色。
  穆长歌不敢言语,立在一边。
  雷九呼哧哧气了半晌,悲怆道:“可怜春雷琴,可怜春雷琴!”
  裴青心下微惊,道:“那萧宁手里的果然是春雷琴吗?”
  雷九胸膛不住起伏,再不发一言。
  裴青转眼已想通了关节,雷九不愿自家所制之琴落入胡虏之手,既不愿承认那琴的真实身份,又忍疼将琴震碎。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沧海龙吟琴想必在萧殊手里。传闻萧殊在燕京置万琴堂,收集天下名琴,此举难道是要引出雷前辈,为他修琴?”
  雷九抬眼看了他一下,冷哼一声,道:“你本来聪明,却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裴青只觉脖颈都热了起来。想了想道:“前辈说过龙吟琴原来是一把无弦琴。”
  “不错。”
  “我在梦里见到的龙吟琴却是有琴弦的,我娘亲当年在洞庭湖上弹奏的龙吟琴也是有弦的。难道机关便在那琴弦之上?”
  雷九点头道:“谢玉当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与公主在一起后,虽然也看过几本医书与武功秘笈,却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裴青心想以谢玉的聪慧,当不止皮毛二字,只是不好反驳,又听雷九道:“白细柳便想了个法子,让普通人弹奏龙吟琴也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你出生之时,宫中已乱,谢玉为防龙吟琴的秘密被人知晓,想是割断了琴弦,那琴从此后便又恢复了原样。萧狗抓我,便是为了制弦之法。可叹世人,错看沧海龙吟,大器无声,大道无音,废体存用,白细柳、谢玉首当其冲!你与萧殊也是一路货色!”
  裴青脸上青白交加,半边身子浸在冰水里半边烤在火焰中,直觉雷九的吐沫星子要将自己淹死了。
  过了一会,待雷九怒气渐平,方道:“晚辈有一点不明,敢问雷前辈,尧舜制琴之时,琴是有弦无弦?蜀惠帝祭出无弦琴,宗庙社稷今日何在?”
  雷九一呆,听他继道:“前辈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白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果然心怀大道,又为何有此华夷之别,焚琴煮鹤之举?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隋掌,天下之宝,当于天下共之。前辈既不愿为我斫琴,又因何见不得萧宁弹奏雷琴?”
  他站起来,面上半是厌恶半是鄙夷,峻声道:“惠帝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江山都在鹃声里,只是楼高不得闻。武帝金戈铁马,超拔放旷,囿于男女之别,终于不立女主。总是逃不出‘画地为牢’四个字。先生困于道,须知邪正之音在乎人,不在乎器也。使吾为侩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
  他说完这话,也不待雷九回应,便拂袖而去。走出房间之时,方才觉出秋风咧咧,寒蛩凄切,想起梦中景物与人事,只觉薄云断绝,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
  
  裴青回了居处,沉香正在服侍初晴洗漱,见他来了就问:“我当日让你去锦衣侯府取的东西,现在可带在身上?”
  沉香一惊,答道:“一直带着,不曾离身。”
  裴青便让她去取,一边自个调弄着一些汤汁,初晴看着也不好好用膳,在一旁蹭来蹭去瞧热闹。少顷,沉香取来一纸卷轴,裴青将它徐徐打开铺在大桌上,纸张已有些陈旧发黄,边角也已经卷起来了,却见画面上满纸江湖,烟波无限,初晴瞧见了拍手道:“好漂亮的画。”
  裴青刮了她鼻子一下,笑道:“汉水垂钓图,传世墨宝,你爹爹的遗物,当年怀化太子白琼玉所赠。”
  初晴闻听提到她爹,便默然不语。
  裴青将手中的汤汁往画上一泼,沉香与初晴“哎呀”一声,一脸可惜的表情。那汤汁渐渐流满画面,渗入到纸中,却显示出另外一幅图画来。
  沉香在旁边看着心惊肉跳,问道:“这是什么?”
  裴青并不抬头,只是端详那图中的字符和图画,道:“这是制弦之法,也是冶铁之法。”
  沉香脱口道:“铁弦?!”
  裴青直起身子,勉力压抑内心的激动,凝视她道:“不错,是萧殊一心想要的东西。这才是龙吟琴背后的秘密。”
  他说完话又俯身去辨识图上的东西,沉香面色却渐渐转白。
  这个时代的琴弦多为蚕丝所制,发声教小,若为一人独奏,或三五好友雅集尚可,百人千人则不得其声。昨日若非雷九以内力驱动琴弦,实则达不到那样的功效。只是弹琴之人未必个个负艺在身,亦非个个精通武术内功,若要震慑群雄,不另想办法是不成的。
  然而此法仅仅是可用在琴弦之上吗?
  当年谢玉割断琴弦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八十二章
  裴青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纸,然而不消片刻那画纸还是渐渐沤烂,化为一滩墨水。
  沉香知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想到几个月来这卷轴自己一直带着,若是偷偷拿走,他该当如何?又想到他既知内里机巧,为何不当日取得画轴之时便如法炮制?一时间思绪纷乱,脑筋几乎脱线。
  裴青直起身来,揉揉太阳穴,抬眼看沉香一脸迷茫的表情,一边走到水盆边涤手,一边心里暗道:锦衣侯数度与我提及此画,我虽知内里必有文章,但总是前朝遗物,并不愿意毁掉它。就算是当日如法炮制,见了此图,我也未必知道这是何物,又是用在什么地方的。此次南下,若不遇到雷九、姚素心等人,更是一辈子都想不通关节所在。所谓水到渠成,大抵就是这种情形吧。
  他擦干了手上的污迹,便又坐到桌边,命沉香研墨铺纸,自己排开一排画笔,沉香以为他要把刚才看到的东西记下来,谁料他落笔之处竟是开始作画。
  一个时辰之后,另一幅汉水垂钓图赫然呈现,笔墨独到,字迹宛然,纤毫毕现,毫发生死,与怀化太子的那副传世名作如出一辙。
  裴青放下酸痛的手腕,招呼另一边练字的初晴过来,将她抱至膝上,小孩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神奇的戏法,欢呼道:“哎呀,怎么又回来了?”
  裴青抱着她笑指画上的诗句,念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里面有你爹的名字呢。是世上最亲的那个人留给他的。”
  初晴问:“是娘画的吗?”
  裴青含笑不语,过了片刻道:“初晴要好好收着,留作纪念。”
  沉香闻言,转过脸去,泪水潸然而下。
  一大一小玩了半日,裴青方叫人将初晴带走,沉香过来服侍,勉强道:“侯爷好耐心,倒会哄小孩子玩。”裴青抿唇笑了笑道:“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以前住在蜀中的青城山里,有一天见母猿带着猿子在崖间攀爬,猿子不慎落入山崖,母猿绕尸三日,哀鸣而死。我那时不解……”他说到这里眼神黯然许多,“剖开母猿肚腹视之,见肠皆寸寸断。”
  沉香感动之余忽觉不妥,寻常人见此情形又怎么会想到去将那母猿开膛破肚?
  裴青瞥了她一眼,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心道“惭愧,我那时也是饿极了”,却并不出言解释。又目视屋外玩耍的初晴,慨然道:“她也许很快就要入宫了,我此番带她走这一遭,也是希望她日后弄权之时能不忘世间芸芸众生,永保赤子之心。”
  
  淦京披香殿
  皇帝批改完奏章,手里的笔刚刚放下,皇后带着太子来请安,遄行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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