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49章


  祝华翰来时所乘的车马都已不见,想是走了多时了。苏离不知怎么的,自从听了锦蓝那番话后,忽然有些怕遇见锦隆,于是别了林芷薇后便低着头一门心思地往碧泓园的方向疾走。然而怕什么就偏偏撞上什么,眼看那处小园子的照壁近在面前了,背后却传来一声呼喝。
  苏离一惊怔,站住了迟迟不敢回转身去,那个人太过犀利,尤其心里藏了事的时候,在他面前就会越发无所遁形。
  锦隆走到她跟前来,“你这一晚上都忙什么去了,难道这锦州里突然来了我不知道的朋友?”
  苏离乍然一惊。
  锦隆却笑了,手伸到她眼皮底下,却是一只竹叶编的胖头虎,“落了东西也不知道!”他说着缩回手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不过,谁给你的这种小玩意?我还真想不出来。”
  苏离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时,他却突然回转手腕看起来,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苏离接了个空,只好怏怏缩回手说:“是我买的。”
  “你买的?”
  “给熙瑞。我从来没有送过他东西。”
  锦隆抬眼看来,片刻后微微笑道:“那他一定喜欢。”这一次倒不含糊,真真还给了她。
  苏离松口气,这时又听锦隆漫不经心说:“你身上怎么有股香气,我闻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苏离一下子想到百日香,心又在瞬间被提到了喉咙口。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在卖香粉的摊子前逗留了一阵,每种都试了点,闻起来很混乱吧?”
  “你倒挺闲情逸致。”
  锦隆说完便迈步走开去,苏离站在原地没动,果然他走出一段后又回身说:“就这几日你跟洪蕤进宫一趟。”
  停一停,云淡风轻的口吻中却又有那么一丝意味深长:“是时候将圣国的皇太子交还他们了。”
  任何话,锦隆从不说说而已。哪怕一句玩笑的诺言,只要从他口中说出,而且被旁人耳朵听到了,就一定会应验。反言之,他觉得没有把握的,就绝不会轻易出口,这就是所谓的君无戏言吧。
  距离那天确实只隔了三日,段洪蕤便准备好车马带苏离和熙瑞入宫。苏离本以为如今的锦隆身份远贵于从前,而且日理万机,常常目不交睫,应该不会这样快就办妥此事,能放在心上记挂着已经不错了,延滞一下更是合情合理。
  结果却发现自己总是低估了他的记性还有对承诺的重视程度。
  马车得得前行,崭新的轱辘旋转起来时发出的声音别有一番沉实稳踏感。按照锦国宫例,任何车马轿撵,到了第一从宫门外就不可再往前,余下的路必须步行以敬尊崇。可是段洪蕤载着苏离和熙瑞的这辆马车却仿入无人之境,竟然得以顺利通行来到后宫。
  因为屋内有宫人在,苏离拉着熙瑞,随段洪蕤一并向案台后的锦隆行了跪礼。
  锦隆一边打发那些宫娥退下,一边示意他们起身,同时说一句:“出来吧。”
  苏离微微一怔,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个年约四十的侍婢,弯身牵着一名幼童,苏离只一眼便立即明白过来,那孩子与熙瑞年纪不相上下,小孩子的眉眼本就容易混淆,只要衣服一换,不是身边亲近的人极难分辨出来。苏离皱眉道:“这是……”
  “为防万一。”
  苏离冷冷道:“熙瑞的命是命,这孩子的命就不值钱吗?”
  锦隆并未因她这句责难而改变脸色,仍然淡淡笑着看她。倒是段洪蕤解释说:“苏离不要误会,一路上我会亲自护送,确保这孩子安全无忧。”
  段洪蕤的忠善程度和身手能力,饶是再笨的人也不会怀疑,苏离这下疑惑起来,不解道:“没有性命之忧,为什么还要替身?”
  锦隆这时才慢慢收敛了笑容,“是真是假,昏淫的皇帝看不出,难道容王也看不出?他要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太子,而是一颗好摆布的棋子。倘若就这样放熙瑞回去,他的纯正血统反而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若是假的,便没有任何威胁,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精明如江寄水,不但不会伤他分毫,甚至还会加倍善待,因为不会有比他更容易操控的傀儡。”
  苏离虽然明白其中要害,却无法像男人们一样果决,“这到底是一场赌博啊,而且还是以性命为注,太过冒险了。”
  锦隆没有半句柔言软句,只淡淡地一语中的:“干干脆脆牺牲熙瑞或者用这孩子的命一赌二,你自己选。”一句话说得苏离涩住。
  锦隆的声音柔和了些:“这孩子去圣国不会有事的,而让熙瑞留在芷薇身边,也是对他而言最好的决定。我相信锦蓝当初把他从圣国带出来时,根本没有打算用他来交换城池,甚至再回风雨名利之中。”
  苏离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她并没有想过锦蓝带回熙瑞时的心情,难道那不是出于利益交换,政治权谋,只是很简单的怜惜?锦蓝从来没有好好地懂她,而她却也未必就认真思考过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他将她看得太过复杂的时候,自己不也同样地在审读着他的心思?
  从皇宫出来,回到段府,苏离一路上都有些神不守舍。
  段洪蕤忽然开口说:“苏离,你要信锦隆,他不会做草菅人命的事。”
  段洪蕤于她而言,就像朋友家里的兄长,对她这个客人会温和地笑,礼貌周全却很少说推心置腹的话。苏离一怔,然后苦笑说:“我知道,他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将生死控制自如,不管自己的还是他人的。而我,总把命看得太重,所以即使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去赌。”
  “你们都是对的。”段洪蕤笑道。
  苏离抬起头来看着他,“段大哥,我问这些话你不要介意。你追随的究竟是锦隆还是锦蓝?”
  段洪蕤随着车马轻轻颠簸了一下,露出缓柔的笑意来,“自古以来皇室操戈的血幕屡见不鲜,但在锦国,皇族上下同心却不是神话。我一直为自己是一个锦人而自豪,国家虽小,臣民之间彼此敬重,从不互相诟病,赢得有节气,输得有尊严。七年前败于圣,皇妃跪求锦帝送锦蓝去人质,如此义举感动的不只是我和万千百姓,还有一个人。”
  苏离怔了怔,“锦隆……”
  “我认为他是继承帝位的最佳人选。不论武学人品,德行心胸,无人能出其右,除了庶出的身世,几乎是完美。”
  这一点连苏离也承认,垂下眉眼淡淡说:“圣朝虽然有容王坐镇,可是锦隆也一定会成为锦国民心的信念支柱。”
  段洪蕤笑了,“苏离,我不带任何目的和功利心地问你一句,江寄水和锦隆,你希望谁会赢?”
  苏离愣了一下。
  段洪蕤说:“你是圣国人,也与容王有私交,平心而论,即使你帮他打江山也无可厚非啊。”顿一顿,他又说:“各为其主本是人之常情,人之无奈,然而你这样的人却是我所敬重的,不论立场如何。”
  苏离释怀淡笑道:“锦国有锦隆那样人心所向的国君,你这样忠贞不二的辅臣,容王虽强,但想要吞下这片江山,恐怕牙齿还不够硬。”她放开目光,投向车帘缝隙中那些织流一样的行人,随即苦笑,“你们都太高估我了,我没有碧憔那般为国献身的觉悟。容王和国家兴衰,从不在苏离关心的范围里。而我在乎的事若是说出来,只怕令你们统统愣住,那些鸡毛蒜皮,不提也罢。”
  熙瑞从苏离手接过那只竹叶编成的胖头虎时,这对师徒脸上都在原有表情中带了一丝怔忡。熙瑞很快高兴起来,苏离却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惘然。
  留在段府,由林芷薇照顾抚养,锦隆为他选择了一条将伤害降到最低的路。抛却那些可能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身份枷锁,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
  幸,抑或不幸。
  谁也不能就此凿断。人们顶多只能像她一样,微微不解地问一句,为什么有些人来到世上,就注定不能做最本来的自己?自屏风后走出的那孩子和锦隆所描述的腐尸都让苏离黯然神伤。熙瑞的命运似乎无可避免地与锦蓝重叠了,他们真实的身份或被人取代,或被人抹灭……也许一生一世,都只能如幽灵鬼魅般活着,离自己越来越远。
  幸好苏离是在临睡前才将胖头虎交给熙瑞,否则他一定会立刻拿着跑去给林芷薇看。在纯孝宫住了六年,熙瑞不曾跟任何一个照顾过他的宫女这样亲昵,对苏离,他又敬又怕,总唯恐做错说错。苏离知道熙瑞宁肯自己像个凶悍的女人一样叱骂他,而不是淡漠地忽视他的一切错误。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点想要得到熙瑞的原谅,虽然这一声原谅无关紧要,而且……她知道熙瑞其实并没有怪过她。
  十日之后,段洪蕤带着送还圣国质子的一队轻骑,从锦国都城锦州秘密出发,与此同时,熙瑞正在林芷薇的怀里静静酣睡。他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对抗残酷命运的年纪,更不具备选择未来的实力。但是他无疑又很幸运。从出生那一刻算起,此后的漫漫几十年,多少人为了这个名字挥洒鲜血,铺就一条通往权力顶点的不归路。
第二卷 锦灰 四 往事园
  半夜醒来,苏离睁开眼,外面天际仍是一片昏暗,屋内燃着几盏油灯,自灯芯漾出的柔和暖光努力驱赶着沉沉夜色。
  这里不是她的碧泓园,而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宅子。苏离心中了然,坐起来时故意发出了些声音,果然有人从外面进来,微微弯腰揖礼说:“主人请姑娘去偏厅一叙。”说着瞥她一眼,似乎对她那种平静神色有些诧异,按理被迷晕了掳来的,似乎不该这样气定神闲才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