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56章


  江寄水说:“能是能,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呢?”
  苏离只好从袖中轻轻抽出那卷绣在玉骨空上的悖妄天行律,“以此交换可好?”
  江寄水目光一落,忽地笑了,“看来在你眼中的我,把这东西看得很重啊。”他拂而起身,漫不经心踱到一角,那一角缭绕着一层淡薄熏雾,香炉上旋绞着若干金色蟠龙,几道轻烟正从龙口中缓升,容王掠身走过,竟没有惊动那烟雾分毫,“不如和我下一局棋,你赢了,答案双手奉送。”
  苏离目光望定支在胡床上的棋盘,“我输了呢?”
  “悖妄天行律留下,而且别指望我告诉你任何事。”
  苏离从未与他对弈,也没有听说过与此有关的风闻,琢磨不透对手底线,想来却定然不会在自己之下,“那么,如果是和局呢?”
  容王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再对上苏离双眼,唯见淡定从容,感叹之余心里竟生出几丝佩服,“若是和局,也只当是你赢了。”
  苏离盈盈起身,走到棋盘前落座,不卑不亢,声声如珠落玉盘:“请王爷开局。”
  一局黑白下到月上中天,难分胜负,二人都在对方落子的空间抬头观望过对方神情,容王棋风稳健,谋定而势动,仿佛方寸天地已尽在掌握;苏离棋路不似容王广博,轻灵之中带着锐气。起先二人都是沉默思考,到了中局时仍看不出哪一边渐露颓势,一小簇烛焰忽然闪了一下,江寄水漫不经心投去一瞥,随后开口与苏离攀谈起来。
  “听说锦国人对你礼遇有加,不管去世的萧后还是那位新帝。”江寄水端起茶碗,另一只手下意识轻轻转动戴在食指上的玉色龙戒。那龙刻得栩栩如生,双目鼓出,头尾相错盘绕在他指根,连口中的舌头和身上每一处鳞片都细腻分明。龙在圣国所代表的意义非同寻常,圣皇自命龙子,可是这位容王竟只把神龙当作手中玩物。
  苏离又落一子,微微叹道:“难道王爷希望我在锦国如临大敌才好?”
  “我只是感叹一下你笼络人心的手腕而已,没别的意思。”江寄水指尖拂过昂起的龙头,那狰狞的神物似乎都在恍然间多了几分乖顺,江寄水轻轻垂下手,自盘中将苏离的白子提出来丢在盒盖中,一阵玲珑脆响,“你这样的人啊,还是自始至终都置身事外的好。”
  苏离一怔,不知是不是因为白这种颜色看起来太过纯圣柔弱,身陷黑子群中竟显出不堪一击的趋势。
  “你可不能怪我,谁让你赌的东西我不想给。”江寄水笑了,几枚黑子在他掌心翻来倒去,叮叮当当的不胜悦耳,苏离双眼定定望着棋盘,一粒白子捻在手中动也不动,沉默片刻,终于慢慢地稳稳地落在了左上角。良久,容王轻笑一声。
  这时窗下有人轻声说:“禀王爷,客人已到了。”
  “你让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江寄水仍是望着棋盘笑意未退,“机缘巧合啊,苏离,今天连老天爷都帮着你。”
  苏离微微一愣,这么晚了竟还有来客,但不知又是谁人?
  只听容王说,“就到这里为止罢,算和。”顿一顿又说:“你随我一起去见他。”
  苏离大大地诧异起来。
  这便跟在他身后出了书房。夜色漫长却也撩人,沿途景观一片银色,纤尘不染好似仙境,苏离忍不住在心底慨叹,眼中所见万物罩于浮幔之下,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真真半点没有辜负诗中所颂“月榭”和“雪巢”这样的字眼。只是这庄园建在高处,夜风袭袭略有微寒,和锦蓝那移步换景的往事园相比,少了旖旎多了霸气,这就是心中有情意和有野望的千秋之别吧。
  容王带着苏离没有再进任何一间屋舍,信步来到后苑,这后苑建在百尺危崖之上,一条小径直通顶端,他们来时身前身后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尾随,然而到了后苑却有一人坐在山石之上抱壶痛饮,风吹得袍袖鼓胀,冠上丝带飘扬,苏离定睛一望,虽然月色朦胧,但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当年血洗锦州的那副容貌,这人身上的血腥气早已盖过了一切,成为辨认出他身份的第一标志。
  苏离一惊,脱口而出道:“长星侯?!”
  “人我叫来了,就看你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答案。”
  苏离看看容王又看看那长星侯,这两人果然是有关系的,未及开口,只听长星侯道:“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答疑解惑?这么多年没有派过好差使给我也就罢了,连对付女人这种老三最擅长的事都丢给我,小心我哪天联络另外三个兄弟把你给反了。”
  “你先了解他们各自都在想什么再来反我吧。”江寄水微微笑着看了苏离一眼,“五侯府这名字,之前你定有耳闻,他是二侯长星,相信你也见过,天下间唯一能替你解答锦帝之死的不是我,是他。我只能告诉你,我可没有颁出任何刺杀锦帝的旨意。”
  苏离便又望向长星侯,后者既是对着江寄水也是对着苏离道:“是啊,是我杀了锦帝,那又如何?”
  苏离说:“可是你怎能一个人突破那样多的防卫?”
  长星侯哼笑道:“这个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反正有人要他死。”
  苏离疑道:“有谁能请得动你去杀一个国家的皇帝?”她边问边思索,“有这个动机这个背景,又能从中获益的人,不是容王,也不可能是锦隆,他本身就是太子了,难道……”种种迹象加合起来,串连成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名字,容王忽而淡笑道:“长星,我下棋输了人家,你就告诉她吧。”
  长星侯哼一声说:“那也要她相信才行啊,当初我也觉得够匪夷所思的……”
  这两句话听在耳畔,那名字仿佛尘埃落定,苏离讷讷地道:“真是她?锦后萧让?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本就不难明白。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那个帝位,要越过的不仅是锦帝和已经树立起威信的太子锦隆,还有万千的民心、历代的礼法。”容王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一丝欣赏来,“这一环一环,设置得极为精妙,六年前有五侯府夜袭京城,六年后再行杀招一点也不奇怪;锦帝一崩,她紧跟着主动殉葬,死者等于受害者,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再暗中留下一封遗书,锦蓝乍然间痛失父母,必定会把注意力转向长兄,只是萧让想不到我会认识五侯府中的人,百密之中终一疏。”苏离安静下来,“她为了帝位,处心积虑地挑拨这对兄弟,竟然把皇室团结和国家的安定拿来下注,这样的母爱也真真旷古绝今了。”
  容王淡淡笑道:“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很乐意看他们手足相残,可是站在个人立场,你是我敬重的几人之一,认识以来,你对我大有帮助,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有用的事,这人情今天总算还你了。我跟长星还有事谈,你自己沿原路回去吧,碧憔一直候在门口呢。”
  苏离心中微微感怀,她对容王向来防范,敬畏远胜情谊,只觉得他是个满心雄韬伟略的枭杰,跟自己谈不到一起去,更别提推心置腹了。今日不想见到了他这样特别的一面,看来碧憔说过的话确是客观置评,一时百感交集。
  容王又说:“那卷悖妄天行律我不作强求,你身为一个圣国人,理当把它留下,可是作为朋友,你却应该把它带回去还给托付你的人。我欣赏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也素来敬你重情重意的性子,哪一头轻,哪一头重,就自己掂量吧。”
  苏离垂下眼睫,忽然抬起头来,决然地向容王鞠了一鞠,转身走了。
第二卷 锦灰 八 江南
    夏季因为炎热难熬显得漫长,秋季因为温爽宜人而显得短暂。就像市井小曲唱的那样,百年长又长,相爱却太短;一夜短又短,相思犹过长。
  祭天祈福仪式确实就像苏离估计的那样,六月十六那日,车马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宫几重青锁,取西南角的桐纹大道出城,沿路华盖如云,和风旭日,伴着宦官高颂祭文的声音:“雨时若,系是休征;天地交泰,称斯盛世。”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袭至,生生绞杀眼前和乐景象,宫女侍卫乱作一团。叛军约有数千人众,几乎是一面倒地掌控了局势,然而就在叛将首领从金辇中揪出瑟瑟发抖的圣皇太子之际,一支长枪忽然自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京师之内神威、龙武、羽林三队禁军仿佛从天而降,势如猛虎扭转乾坤,说不上是千钧一发的巧合还是蓄意安排好的时机。
  叛首伏诛后,余党一口咬定是容王指使,圣皇惧于容王势力,加上太后施压,当晚即颁出一旨纶音,擢紫阁宰相与刑部尚书通审此案,京师附近城县特设按察使协助。圣旨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叛军大势已去,刑部吏部遍布容王的人,宰相又是太后向先帝举荐提拔起来的至交,果然不出一月便杀的杀,抄的抄,流放数百老弱妇孺。这下朝廷内外不论盼着容王倒台还是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官吏都只能在冷眼之余暗暗叹一声蜉蚁撼树,自寻死路。
  应了苏离猜想的还不只于此。碧憔果然牵连其中,她是容王心腹众所周知,为何叛军会在她的宅子里商讨谋逆?然而这种事情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人愿意细细追究,大家都盼着动荡的日子快点过去,终于刑部在两次提审后按了个“私通叛贼,诬陷权贵”的罪名,她自己也顺从地画了押。
  越往后面知道的人便越来越少,苏离记得她去给碧憔送行那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两人都是一身素白,共打一把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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