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57章


  碧憔说:“这次分别真的不知何时再见了。前阵子王爷派去锦国的人终于找到我夫君战死后草草埋葬的地方,起出骸骨运了回来,我这就带他回家,今生今世陪着他,不再离开了。”
  苏离点一点头。
  马车上有一副棺木,碧憔望着那棺木时,神情憔悴而平静,“见到他之前,我一心慷慨赴死,可是见到后,却奇怪地渐渐生出了要好好活下去的想法,复仇的执念也没那么强烈了,只想着就这样平淡地孤老一生也很好。”
  一阵秋风吹得细密的雨丝扭曲了路线,纷纷飘到伞下来,苏离解下临行前锦蓝给她披上的素色锦裘,“帛阳风雨天多,气候阴冷,你的包袱那么小一定没有御寒的衣物,把这个带上。”
  碧憔接了过去:“说起来每次分别你都会留给我一样东西。”
  苏离一愣,想起上次告别还是在锦国的督护府,碧憔拿出一块玉说:“这是王爷给我的,他知道我不爱财物,所以跟他这么久以来只给了我这个。王爷是个极为爱玉的人,赏金赏银绝不会赏人美玉,但凡从他那里接到玉做赏赐的人,都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这么多年来它就像我的命一样,而我的命是你救的,理当把它送给你。我没有向王爷提过任何要求,眼下就要退隐,想来再也没有那个需要了,只希望它能帮得上你。”
  苏离也坦然接了过来。触手生温,内蕴星斑,俗话说斑斑美玉,瑟瑟明珠,玉中斑点也是鉴赏等级的要素之一,就像一个人,有瑕疵才能显出高洁的一面。
  碧憔登上马车,此行只有她和车夫两人,或许再加上她那位战死多年的夫君。这样简简单单的在斜风细雨中归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苏离打着伞站在原地,心中一半酸涩,一半欣甜,一直一直望着,到看不见那辆马车为止。
  连碧憔也走了。锦帝之死豁然明朗,苏离在长干已无牵挂,不多久就向江寄水辞行。
  这一次相处,气氛已经融洽许多,看她端起琥珀杯子,江寄水忽然道:“你知道了我很多事,就不怕我这是鸿门宴吗?”
  苏离看了一眼杯子,“真有心毒死我,又怎会在我喝之前说这番话。”说完面色自若轻啜一口,又说,“何况我厌倦尘世间百种纷争,一心归隐之人,等于已死,对王爷根本没有威胁。”
  江寄水端起酒杯,闻言抬眼,“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要叫我王爷了。”
  苏离淡淡地说:“那我该叫你侯爷吗?”
  江寄水神色一顿,却笑了开来,苏离说:“世人对五侯府多是畏惧心理,可我只想知道,它真是可以浮在空中?”
  “世上奇山多了,末阑不就有移行换位时光凝滞的艳疆山吗?”江寄水手指轻抬,两支象牙筷子自行立了起来,好似舞蹈一般转了几圈,“悬空山空悬只是传奇,不如归梦湖梦归来得质朴。”
  苏离一愣,这人怎么好像对世间事都知道得那样清楚?然而心头却没有半点害怕,“为什么要创立五侯府这样的组织呢?你出身士族豪门,而且已经权倾圣国了不是吗?”
  江寄水只是一笑,“我有时心里烦乱,懒得跟人讲道理;有时候就算看到万民都匍匐在脚下,也还是会觉得意犹未尽,抓不住一丝释然。我只羡慕过一个人,那个人从出生就比我自由得多,连名字都是随心所欲自己起的。”
  苏离一直定定看着他,这时移开视线淡淡说:“我想这个人一定很有名,很强,因为王爷不会羡慕不如自己的人。”
  江寄水又是一笑,“自命韩错,我曰闲邪。”
  苏离微微恍然,却也并不意外,“原来是传闻中跟五侯府平起平坐的闲邪王。没想到你们是旧识。”
  “谈不上。我虽羡慕他,却不一定佩服他,不一定想去结交他,更别提跟他攀比。对了,打架倒是很有可能,端看我的心情。”
  “这么说来,当你是容止侯的时候,其实并不会去做容王做的事。”
  “我不会。”江寄水漫不经心开口,象牙筷子缓缓落回桌面,“虽然有时我分不清也懒得去管,这两个角色之间有什么联系和差别。”
  苏离静静垂下眼睫,却又慢慢抬起,“现在你是容止侯……还是容王?”
  他却只是舒臂,神色闲适,“两者都不是。在我不想算计人也不用提防谁的时候,我是江寄水,仅此而已。”
  “你知道吗,江南的雪下起来不像雪,像花。”
  “就算要在第一场雪之前赶到,也用不着这么早早地启程。”马车在厚厚落叶上缓缓前行,车辕发出舒缓摩擦声,“现在还是中秋呢,想来江南也不像北方,八月就开始飘雪了。”
  “北方的雪和江南不同,那里太过肃杀。江南下雪时和开花并无二样,一点都不冷,所以积不下什么雪,化起来更快。雪化了之后,梅花最先抽蕊,樱花次之,可惜它们谢得都快,再来是海棠和牡丹,到那时候就真真是满目繁华,粉云压城……只是,我们可能没机会看了。”
  锦蓝忽然笑起来,“什么叫没有机会看了?”
  苏离就着他的笑意也笑了笑,“人生无常,是你说的,只要身处乱世,就不会有绝对的安定。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皇妃时,蕙织宫的山樱开得正灿烂,一切一切都那么祥和,别说死亡的预兆了,我当时连稍微扫兴一些的词儿都忘了个精光。她还念了一首诗给我听……”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樱似美人,红颜易消歇。”锦蓝在苏离微微的诧异中平静地说了出来,“每年在蕙织宫看山樱的时候她都会念,可是我始终没有明白这些漂亮字面意义下的心情。”其间的安静苏离没有打断,她直觉锦蓝想告诉她一个久远的故事,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切入,所以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他自己去推开记忆中那扇紧阖已久的锈门,“父皇一生都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敬重她。洛妃早逝,曾经挂有她三十六幅画像的浮烟阁,在她死后永远地成了父皇思念她的灵堂,再也没有素白之外的其他色彩。我的母亲没有恨,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纵容父皇,那段时间里她唯一做的事就是等,而父皇至今也不会知道在那段日子里,他差一点失去皇位,如果不是他这位发妻。”
  苏离哑然,喉咙紧得无法出声,一双手下意识颤颤地伸向锦蓝,勾住了他的袖边。
  锦蓝的声音依然平静,跟他反过来握着苏离的手指一样轻和随意,“母亲对待锦隆宛如亲出,直到父皇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有了我。”他的眉眼弯了起来,似乎在说一件挺有趣的事,苏离也随着他笑,车子不停地颠簸,他们下意识地把手握得更紧些以防散开,“可是我的出生也没有改变母亲疼爱锦隆的行为,直到父皇和宫人一起委婉地建议她对我不能那么严苛为止。十年前我国战败,母亲毫不犹豫地要我代替长兄赴圣为质,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用颤抖的声音颁发那道懿旨,泪水滑过透出威仪的脸颊。殿下群臣呜咽……我跪在其中什么都没有说,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不能说全部,至少那一眼的含义。我发誓一定不死,不让那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
  “光荣地死去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相对而论的是背负屈辱地活。”这一点苏离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空气开始凝结,“她为整个皇室国家所忍受的苦楚和委屈,已经在你的体谅和怀念里得到回报。她的遗书里不是也要你远避这些纷争吗,对你娘亲来说,你的安全和幸福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苏离一个字一个字哑涩地说着,这些话她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真正出口时仍觉得无比陌生吗。
  锦蓝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渐渐变化的目光让她吞回了后面的话和微弱的希冀。
  “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这话不论你什么时候拿来问我,我都会说我愿意。”两个人之间的温情像一杯冬日里的茶,即使再滚烫也阻止不了终要冷却下来的迹象,“只是我不能。我不能带着她留给我的鸦军躲到山里去风花雪月,坐看两个与我有血海深仇的人均分天下。”
  “可是现在的你并不是他们对手。”苏离只好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就是无法将事实说出口,“而且你不能杀锦隆,因为这样做受益最大的人是圣国,是容王,你报了仇,却葬送了自己的国家,这样结局就是皇妃乐意看到的吗?”
  “我会等。反正也等了十几年。”
  他的声音像暗夜里吹过的轻风,无论如何察觉不出戾气,这样冷静的蛰伏更让苏离觉得难以控制,“就算你把他们全都杀了,统一天下登基为帝,可是家国之外还有江湖,还有闲邪王,我不想你把一生都耗费在无穷无尽的战斗和征伐中。你终有一天会觉得空荡荡,除了权力什么都抓不住。”
  “够了。”
  “我见过长星侯,锦帝是他杀的。”苏离淡淡说,“在江寄水的西郊离宫里,他亲口向我承认。”
  “他不可能在没有内应的前提下成功。”锦蓝冷冷睨了她一眼,仿佛早已料到,“即使没有修成悖妄天,父皇也不失为精通武学之人,何况还有防范较之前加强了数倍的皇城锦卫,长星侯能一击得手,其中怎么能没有蹊跷?何况五侯府只是收银买命的组织,重要的是坐镇幕后出钱指使的人。”
  “看来你不惜一切都要弄清真相了。”苏离苦苦地一笑。她从锦蓝脸上看到了狠绝和毅然,这两种心意就像冻冰之下的泉流,隐隐涌动着,终将冲破他这张平静和安逸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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