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玺

第49章


我凝望这似火烧汤滚的红云,究竟是被落日浸红的,还是被那千百人的鲜血浸红的。本该是温暖的红晕,看到眼里却是刺骨冰寒。宫墙外的残酷是一片修罗火海,可有再多的怖恶,又怎及得上墙里的人心呢?
  红霞烧尽,也就剩漆黑的夜罢了。
  一挥手,半盏清茶撒溅在青砖上,散乱单薄。
  “我真的不欠你……不欠了。”
  
  宁和十六年,四月二十七。
  薛氏蛊乱谋逆之案终以上百人的鲜血生祭落下帷幕。
  我坐在深宫里,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几声寒鸦嘶叫,却仿佛刑场上的哭喊,骇人极了。
  这本是四月的日子不该有的声音。
  “这好端端的,妹妹怎么打起寒战来了?”菊妍宫里,姐靠在床上,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问。
  “不过是这鸟叫的凄,听着心里发寒罢了。”我无所谓地摇摇头。
  “是吗?”姐的嘴角无故浮起一抹莫名笑意,“妹妹只是怕这鸟,叫人打下来便是。倘若是害怕了别的什么东西,那可不得了了,可要找人好好瞧瞧……依我看,上次那个道士,可是个好师傅。”
  “姐姐说什么呢?”
  “呵,你可别怨我多嘴,你我是一个爹生养的,姓氏相同,也就是系在了一条船上。往后这一族的兴衰,还不得全全落在你我身上?所谓一荣未必能俱荣,一损却能俱损,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我提醒你,做了什么,可不要怕鬼敲门,免得给人落下把柄。”
  “无凭无据的,姐姐可别冤枉了妹妹。”我平静一笑。
  “我可什么都没说。”姐冷冷一哂,“不过是想在这皇宫里,保全我们一家罢了。”
  “你我血脉相同,你是这么想的,我亦如此。”我拍拍她的手,笑容更甚,“姐姐大可放心,妹妹什么,也没做。”
  “如此甚好。”姐听完,又一冷哂。
  
  天渐渐沉下,惠娥一面熟稔地点灯,一面道:“小姐,黄昏时莫读书,伤眼睛的。”
  “知道了。”我顺着她的意思,放下书卷。眼睛是有些微酸,朝窗外望去,已是一片昏黄,“这一天过得可真快啊……”
  “可不是,数数看咱进宫都多少年了。”
  “寂寞深宫春易老,梨花满地不开门……”我悠悠踱到半敞的门前,正是这几日落下的白瓣儿,无人问津。
  “呸呸呸,小姐莫说这些不吉利的。”惠娥说着作了个鬼脸,“您跟别人可不一样。”
  “看你这样子,是又知道谁怎么了?”
  “这个嘛……先前奴婢也只是听说,今日才真的见着了。”惠娥说着四下望望,好像担心什么似的,小心翼翼道,“琪妃得了失心疯,是真的得了。奴婢今天路上看见她,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见到人就冲上去咬,可吓人了。后来,四个侍卫才把她制住……”
  我听着,不由自主地抿紧嘴唇,心里寒颤颤的。
  啪地一声,眼前两只黑靴径直推门而入,见我愣愣地站在门口,来人也怔了一瞬。待我再向外看时,门前的落花已经脏了。
  来人是廉宝,我看他欲语还休的样子便吩咐道:“阿惠,你先下去吧。”
  大门合上,我缓缓走回桌边坐下,廉宝这才弯下身来小声道:“娘娘,奴才刚刚和王公公,送珍澜宫的那些奴婢们上路了。”
  我点点头,他又继续:“娘娘放心,那小奎子,奴才是亲眼看着他去的。”
  我眼前有片刻的恍惚,也不知是不是这烛火花了眼。
  “娘娘?”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廉宝唤了一声。
  “小奎子……答应过的,他爹他妹妹的事,你可要去着落好啊。”
  “娘娘?事办完了,他人也去了,您还管这做什么?”
  “从我刚进宫,还在琦兰宫时,这人便在跟前伺候了……虽说不是个忠仆,但也没给我生过什么是非……现在人也走了,我们总得让人家瞑目吧。”
  “没生过是非?”廉宝冷笑一声,“娘娘可别忘了,是他在咱们这儿不得待见,主动投靠薛氏的。”
  “是了是了……可你也要知道,若不是他……对不对?”我幽幽叹了口气,“总之这事就搁你那儿了,什么时候不要紧,给他办了就行。你们是同乡,被人知道了也方便解释。”
  “娘娘的意思,奴才自然照做。”
  
  这天晚上,我真的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几个无头的僵尸围成几圈,一步一跳地向我聚拢,任凭我怎么跑都摆脱不了,他们的断颈出黑血混着脓水直流,衣袖尽出伸出的不是手,却是根根白骨。
  不……救命……救命……
  “不要啊!!”
  我猛地坐起身子,面对的却不是静谧幽深的黑夜,而是一片喧嚣与红光。
  “走水啦!走水啦!!”
  “快点!快点啊!”
  隐约听出了大概,我拼命叫着惠娥,她怎么都不应,不安的感觉渐渐漫上。
  “阿惠!!你在哪?!”
  “阿惠!你快回答我啊!”
  “惠娥!!”
  “小姐!”门终于被猛地推开,惠娥急急跑来,我双脚已落地,一头扑到她怀里,两个人都跌到地上。
  “阿惠……”我哭喊着叫她的名字,双手死死环住她,“我怕……”
  “不怕不怕,小姐……没事的……”惠娥不停安抚着我,可我却在她怀里越抖越厉害,越哭越厉害。
  我就这么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惠娥失声痛哭,映着窗外一片不知是月光还是火光。整个世界吵嚷得快要沸腾了,我竟觉得自己的哭声却是一片安详……
  琪妃得了失心疯,在二更天时放火烧了凤仪宫。
  她对着一片滔天火海疯狂地大笑,笑得惊天动地,笑得撕心裂肺。直到皇帝赶到,她方才止住,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一步步逼近……却就在皇帝跟前,猛地、狠狠刺破自己的喉咙。
  鲜血喷涌,溅在皇帝月白色的寝衣上,红得触目惊心。
  宁和十六年五月初一,凤仪宫失火,宫人只来得及救出八皇子,姚皇后葬身火海,始作俑者琪妃薛氏当场自尽。
  
  “娘娘,内务府送这次的太后和皇后葬典的单子来了。”
  “怎么又送来了?”我放下手里的册子,伸手揉揉太阳穴,“前日不才送来了吗?叫他拿进来。”
  “娘娘。”内务府大总管庄福成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本册子。我接在手里翻了翻,不由皱起了眉头。
  “怎么又多出这么多的款项?”
  “回娘娘,先前递的,是殡葬典礼的单子,现在这本,记的是各个回来的王爷王妃公主驸马,各宗亲命妇的用度花费……”
  “这几个王爷回来都住京中的宅邸,这样的用度花费也得由宫里头出?”
  “可不是吗,历来就是这规矩。”
  我看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直觉得头疼。
  “这隆宜公主……虽说是大长公主……”我染着豆蔻的指甲由着一行缓缓划过,凤眼微微一挑,只见庄福成整个人轻轻一颤。
  “娘娘……这……大长公主是先帝长女,又是先帝的原配皇后所生,只是原配皇后去的早,隆宜公主从小没了娘却是一直长在先帝身边的,十分得先帝和众太妃疼爱,皇上也很尊敬这位姐姐……所以这些讲究都是从她出生起便有的……”
  “皇后每膳七七四十九样菜式,皇贵妃六六三十六,四妃五六三十,三夫人五五二十五,妃二十,昭仪十六,其余九嫔十二,贵嫔十,婕妤八,余下的常在以上是六,常在之下是四。本宫没记错吧?”
  “娘娘好记性。”
  “那这隆宜长公主每膳四十样式……”我顿了顿。
  “改改改,奴才这就改,立刻就改!”庄福成说着取出随身的笔墨,将四十划去,却再落不下笔,转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问,“娘娘……改多少合适呢?”
  “国孝在前,一切皆要从简,你且记着,从今日,自本宫起各宫的菜式都要减半。”
  “那这长公主是……”庄福成还要再问,却见我斜白了他一眼,立刻咽下口唾沫改口道,“公主位同中丞,那长公主便是上卿……同夫人一样,十二菜式、十二菜式……”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本子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如此一来,各王爷公主宗亲命妇都照要此减半……那奴才改了再去誊写一遍,再给娘娘送来。”
  “你且等等。”我止住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汝威王和定顺王……你们就把他们安排在偏远的宫室里,只着三个老嬷子照料?”
  “娘娘……这两位王爷可都是罪臣之后啊!一个的娘谋害太后,一个的娘谋害皇后……”
  “罢了罢了,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孩子。宫室就这样排着,偏远点也好,少是非,只是都得打扫利落了。至于宫人,也不用这些做不好事情成天只会使眼色唠叨的老妈子,就用他们自己带来的也够了。至于饮食用度,你们可别克扣,本宫查着呢。”
  “自然自然……”庄福成扯起袖子,拭了拭脑门上的汗。
  “下去做事吧。”我合起册子丢进他手里。
  
  过了几日,我在清政殿里侍候。
  皇帝看了许久奏折,累了,便喝了口茶,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我立刻会意地绕到他身后为他揉捏着。
  “朕听说,你这一上任,便把各宫的菜例都给减了?”
  “大孝在前,臣妾吃什么也没有胃口,满桌子的菜也着实浪费,便叫他们给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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