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玺

第67章


  
  ***
  
  “帝女德希拜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德希帝姬今年二十九,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有着酷似先皇后的眉眼,凌厉,高傲。可她又不像她的母亲,她比姚氏更聪明。
  “德希今天怎么进宫了,可是又和驸马闹别扭了?”
  我端坐在铜镜前,越女在我鬓上轻轻插上一朵艳红的花,我下意识的抬了抬手,轻声说:“这个不好看,换簪子吧。”
  越女乖顺的点点头,将花取下,换上一根簪子。我透过铜镜,静静审视着身后的帝姬。
  她此刻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她的母亲没有了,可我却一切安好,春风得意。面对拥有着她母亲曾经有的,甚至没有的的我,她是怎样想我的?
  “娘娘说笑了,德希这次是陪隆宜姑姑来看望父皇的。”她微微一笑,“早上匆匆见了一面,父皇便上朝去了,所以德希来看看您,等父皇下了朝再去拜见。”
  “隆宜大长公主要来,本宫早接到禀报了。”我说,“却不知你也要来,也没准备什么。”
  “回自己家还要准备什么。”德希礼貌笑着。
  “说到家,帝姬的小儿子今年几岁了?”
  “四岁了。”
  “四岁啊。”我点点头,“正是顽皮的年龄啊,记得瑞四岁的时候还被人骗去树上拿鸟蛋,险些摔下来!德希你对家里可真放心啊,往后本宫可得向你学学。”
  德希帝姬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又笑道:“不过本宫却听说,驸马三年前娶的那小妾十分小气……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照看的好,免得她生出什么事端。你父皇,既然你早上也见过他了,也看到他近来的身子一天硬朗过一天,想来你大可不必担心,安心回去照看孩子吧,等他年纪大一些,再一同带进宫里玩。”
  我紧紧盯着德希在镜中的双眼,她的眉眼动了动,隐而未发。良久,优雅地道了一礼,起身昂着头离开。
  我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所防备的,自从杜太妃临走前送了我三个秘密以来。
  两年来,德希三番五次地想邀请皇帝去她家,都被我以各种名目拦了下来。我心里害怕,害怕那个极有可能藏在她家里的娇人儿。
  想不到她居然亲自来了。
  更想不到我居然如此迫切地赶她回去。
  其实她也早已不属于这里,从她母亲惨死在凤仪宫那场滔天大火的一刻起,她就该与这皇宫划清界限。就某种意义而言,这里已经没有了她的爱,只有痛与恨。
  我知道,她所有的强颜欢笑,低眉顺眼背后执着着什么。对她而言,无论火是怎么着的,最终得利的人,就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这念头,来源于她同姚氏一脉相承的顽固与尊严。
  所以我害怕。
  
  ***
  
  我轻轻的抬手止住身后的宫人,自己提了裙摆悄悄踱至上书堂敞开的木门后。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今天讲学的不是站在我一边的殷康,而是姜尹。
  已是花甲之年的姜尹老先生负手而立,身后坐着三位年轻的皇子和他们的伴读。老先生的声音沧桑却饱含精神,他说话抑扬顿挫,条理清晰引人入胜,真不愧是和殷康齐名的大儒。
  屋外忽然卷起一阵风,掀起我紫色的袍角,在本色的木框前格外显眼。
  “母妃!”
  坐在正中席上的瑞忽然发现了我。我只得无奈地走了进去,众人慌忙拜礼,我叫他们起身,万分歉意地向姜尹颔首。他却宽厚地一笑,竟令我恍惚以为这是墙上挂着的孔夫子像上的笑容,慈爱谦和。
  “先生刚刚讲的是仁德。”我说,姜尹微笑着点点头,我转而问道,“瑞,你以为何为仁德?”
  “仁、仁德就是……就是……就是对别人好。”瑞听我突然问他,十分吃惊,答得磕磕巴巴,终而微红了脸垂下头。
  我淡淡笑着转首问承:“承,你以为呢?”
  承躬身一礼侃侃道:“儿臣以为,于弱,抚以爱慈为仁,于强,安以恩礼乃德。”
  我笑着向他点点头,他随即也宽心一笑。我又问:“献,你呢?”
  献没有回答,他忽然跑向门口,我仔细一看,却见他正捧了一只不知何时爬进来的小虫,放到了屋外的草地中,接着跑回来,冲着我嘿嘿一笑,道:“儿臣以为天下仁德便是自然。于鸟儿而言,黄金万两的恩德不及一片天空,于猪而言,华丽的屋子不及一片泥潭。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他说的气定神闲,我听着,却未发觉自己脸上常挂的笑容早已消失,又听他继续道:“因此儿臣以为顺乎自然,让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无乱无劳,便是仁德了。”
  “你也应该知道,你刚刚放出的那只虫子,可能会死于自然。”我深吸一口气,“那里有鸟,有烈日,有霜雪,有各种各样可怕又致命的陷阱。”
  “可它属于自然,在这儿它会饿死,被人踩死……”献认真地看着我,“而自然会教给它生存。”
  “如果你养着它呢?”我冷笑一声。
  献皱了皱眉,忽而笑着恭礼道:“母妃您明明知道的,怎么好拿儿臣玩笑?”
  我看着,随之对他宽心一笑。
  “瑞儿。”我望着瑞,“这三种说法你认为哪一种是正确的?”
  “这……”他又扭捏起来,手指不安分地捏着袖袍,“承哥哥的和十弟说的的都很好。”
  “那你自己的呢?”
  “我……我的不好。”他好像发觉我的笑容淡了些,额上渐渐密了些汗。
  “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彻底收了笑,目光也不再停在他身上,“什么是仁德?”
  “仁德是……是对强施以恩,对弱施以爱……顺乎自然。”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做错了事一般。
  “学得到快。”我轻笑一声,瑞似是宽心几分,却见我又追问,“那么这恩强爱弱和顺乎自然又该怎么用呢?”
  瑞甫返光彩的脸又骤然黯淡,只将头越埋越低。
  “抬起头。”我淡淡的对他说,“这就是你的礼仪吗?”
  “娘娘。”姜尹就在这时插了进来,依旧和煦地笑着,“您这问题有些重了,他们毕竟都是孩童,不如让老臣慢慢教导,九皇子聪慧,只是有些内向害羞,相信几年后定能有一番成就。”
  “那可有劳先生了。”我向姜尹轻轻颔首,他连忙回礼,众人恭送我离开。
  
  “献……他今年不过七岁,这未免也太……”回未央宫的路上,我微微蹙眉,身旁只有流云虚扶着,我摇摇头,“他果然不像他的母亲。”
  “十皇子的确早慧。”流云轻声宽慰我,“却像是个淡薄之人。”
  我偏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引了庄子之语,便淡薄了?汉时文景二帝,哪个不是推崇黄老,可他们淡薄吗?”我的声音越发有些冰冷,“那孩子难道不是话里有话吗?”
  “您的意思是……”
  “皇上最近不知弄出个什么‘封农赏’,接各地耕收最多的乡野农夫到京中来,亲赐宴,末了还要封宫赏礼的。说是鼓励农产,实则不伦不类,长此以往必将祸患丛生。”
  “这……会是多大的祸患?”
  “一是会有谎报虚报,到时候,人人不思勤农,尽倒腾些欺上瞒下的荒诞事,朝廷还以为自己仓廪殷实呢;一是下贿上赂,买官卖爵,整个官场乌烟瘴气;再一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当什么官啊?治一块地的方法和治理百姓的方法能一样吗?赏他们金银,让他们不思劳作,赏他们绸衣,难道是想让他们穿着耕地吗?”
  我说着渐渐有些激动。
  流云四下张望了一圈,这才轻轻问:“您不劝劝皇上吗?”
  我沉默了,良久凄凄一笑:“我是个女人,有些时候就不该太聪明。我不能让皇上感到危机……他是君王,年纪又大了,往后会变得多疑,也会变得固执……劝谏,本也就是大臣的事。”
  我们沉默的走了一段,我叹了口气。
  “况且……他已经很久没来未央宫了。”
  流云用手轻轻掩了掩嘴:“就是大长公主送进宫的那个……”
  我点点头,低下头,正好见廊上有几只小虫向着屋外爬,我不由笑了:“十皇子将尔等赋予自然,可我却看你们甚是喜欢往屋里爬么!”
  “屋里的确安逸啊。”流云也凝视那些小虫,笑了笑,“看上去这样,这些小东西,还不知自己正闯入一个堂皇又危险的地方呢!”
  “看来自然并没有教会你们生存的道理啊。”我略略感叹,步履踏在一排虫子上,扬长而去。
  看似安全的地方往往危机四伏,就如姐当年选择了最安全的太后,后来呢?
  
  危险有时并不可怕,真正置你于死地的,是懦弱。
《太玺》墨九兮 ˇ其 六 十、馨蕊(添)ˇ 最新更新:2010-08-23 18:27:10
  未央宫,已经许久不曾迎驾了,有多久呢?我也忘了。
  防得了德希,却冷不丁着了隆宜大长公主的道。
  德希在用她的方式报复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馨蕊夫人,这是上天赐给人间最为魅惑而危险的尤物,如同她的封号一般,香郁荡魄,华蕊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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