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玺

  笑儿勾着我的脖子开心地大笑：“那当然好，不过笑儿要惩罚母后！”她说着伸出小胖手在我身后乱点一通，“我要他们都陪我玩！我还要到上林苑去玩！”
  于是四岁的小帝姬牵着皇贵妃，带领未央宫众素来自视甚高的女官，浩浩荡荡地来到上林苑，玩起了一个叫做“瞎子认人”的游戏。
  笑儿直嚷着要做瞎子，我用红色的丝帕将她的眼睛蒙了个结实，她摆着小手让我们在她四周围成个圈。因为她太矮了，所以众人只得蹲下，一切准备就绪，她开始在原地转着圈，我满眼爱怜地望着她憨憨的样子。
  笑儿自顾自地向一个方向冲去，还未待我叫出声，她已经直扑上一个人。
  “大胆！你怎么不蹲下！”笑儿的小手在那人的衣袍上拍了拍斥责着，可脸上却乐开了花，  “快蹲下，快蹲下！”那人听话地蹲下，笑儿摸啊摸啊，大声地咕了句，“咦，怎么不是母妃……啊……”
  她话未说完已被那人腾空抱起，慌乱的小手忙拉下丝巾。
  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四岁的女儿，望着眼前俊毅的男人，目光竟是痴迷的。
  “你……是谁啊？”笑儿怯生生地问。
  “在下汝威王，见过小公主。”
  
  光盛三年，冬。
  
  上林苑银装素裹，妍梅万芳。玉蟒金带的英俊亲王怀抱年幼粉嫩的小帝姬，那画面温暖得仿佛能融化冰雪。
  我从未想过，笑儿第一次见到她的亲生哥哥，竟是这样一番情景。
  我缓缓走上前，眼睛看他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心中百味，只好默默地从他手中接下笑儿。  汝威王的目光在我们之间徘徊，终是落在了我的脸上，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想起过往种种，我有些尴尬又愧疚地别过脸，于是他躬身向我行了大礼。
  “臣参见皇贵妃娘娘，恭祝娘娘长乐无极。”
  “笑儿，这是你的庶兄。”我伸手虚扶，将怀中的小人儿放下，用一种尽可能轻松的声音对她说，“快，拜见你五皇兄。”
  笑儿立刻听话地见礼，汝威王用复杂的目光探究着我。我心虚地低头，手搭在笑儿身上，好像生怕她会被抢走似地。
  汝威王深沉的目光扫过我身后惶慌的宫人，最后落在笑儿堆满笑容的笑脸上，喃喃自语：“看来，你过得很好……”
  笑儿咧嘴笑着，我没有说话。
  “听说朝中来了位邪愁太岁？”汝威王忽然正色，我尚还不及反应，只直愣愣地点头，他轻轻道，“那是个难缠的家伙。”
  我顺着他的话，再一次默默地点了点头。
  良久——
  “你……还记得宁和十二年，也是在这上林苑里，你说你相信我吗？”他轻轻问。
  我看着自己映在他的双眸中的影子。遥远的回忆，我差一点忘了。
  我抿着嘴，他凝视着我，以一种我以为再不会有的诚恳语气问：“那你现在、将来，还愿意相信我吗？”
  我在心里自嘲地笑笑。我愿意啊，只怕是你不再信我罢了。
  “如果你能让我放心，我自然会相信你。”
  想是一番，说的却是另一番。我试图将这句话说得尽可能的威严，可话一出口，却变得异常虚弱，毫无底气。
  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无数次地令我慌乱，畏惧，感激又愧疚。我记得我说过我相信他，我同样也记得我说过他会后悔……其实我现在最想问的是：你后悔了吗？
  
  ***
  
  皇帝老了。他满头的白发再也藏不住，同时他也开始无可抑制地陷入回忆。他开始思念他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们，他想他们，他下旨召他们回京。和所有老人一样，他想要儿孙承欢膝下，想要安享天年。
  众亲王、帝女陆续回到皇宫。
  
  我抱着笑儿，坐在未央宫威仪的凤座上迎接他们庄严的朝拜。
  “恭权王到——”
  小黄门唱报的声音与平日无异，却像一把匕首在我身上猛然一扎。
  恭权王走了进来，步伐沉稳、庄重。
  隐约记得我曾将他的脚步声与汝威王的对比。汝威王的是稳重，他的是轻软。一晃近十年过去，从皇子变成亲王，连脚步声都变了。
  今天，他穿着青色的亲王龙袍，修长挺拔，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飘逸与优雅。依旧是那天人一般的脸孔，凤目流光。
  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安静地坐着。
  “臣参见皇贵妃，皇贵妃娘娘长乐万安。”他翩然潇洒地行着大礼。
  “笑儿，这是你六皇兄……笑儿？”
  我低头看见笑儿直愣愣地盯着恭权王，忽然她勾住我的脖子，天真烂漫地对恭权王笑道：  “六皇兄长得真好看！差点就比母后还要好看了。”  
  童言无忌。
  听了这话，我不由哭笑不得，大殿上的气氛瞬间缓了下来。我抬手指向恭权王身后，微笑着问：“恭权王，这两个是你的孩子吗？是嫡女和长子吧？”
  恭权王点点头，神情有一丝躲闪。
  阶下的一男一女都是五岁，是他的正妃刘氏的女儿和宠妃影绣的儿子，两个小人儿立在他们父亲身后，神情有些拘谨，我向他们慈爱地一笑，柔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子矜。”那女孩有些羞涩地福了一福。
  “我叫子佩。”那男孩庄重一礼，眉眼却调皮地弯着。
  “真是灵动的好名字。”我微笑着点点头，垂首对我的女儿说，“笑儿，你今天做个小主人，带小哥哥和小姐姐去玩，好不好？”
  笑儿听了非常开心，拉着奶娘申跑了下去，笑眯眯地牵上子矜和子佩跑了出去。
  真是个活泼的孩子！我满眼温柔地目送他们。
  “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领命退下，我缓缓走下凤座，站到了恭权王面前。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轻吟着，淡淡笑着，“我们又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
  时光的流逝为我和他之间镀上轻纱，明明近在咫尺，却朦胧得恍若天涯。
  “还记得你我初识的那一天吗？在西芳苑里……那天我简直惊呆了，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男人，就像今天的笑儿一样……然后我回宫，默默地兴奋了好久，又惶恐不安了好久。不能对别人说，只能自己终日心烦意乱的，希望再见一面，却又担心害怕着……”我细细回忆着少女时内心深处的千滋百味，慢步迈向门口那一片光亮，“其实那时，我一共才见过几个男人啊！父亲、兄弟，还有殿选上仓皇一瞥的皇帝，对了，还有几个太监……”
  我眼前忽然浮出廉宝的胖脸，不由一笑：“我曾一度把对你的异样情感，归结为一个无知少女懵懂的欣喜……可当我经历万千，阅人无数，终而站在这里时，你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下之……”他站在我身后的阴影里，轻轻唤着。
  “胤玄……你怎么又把我带回到十年前的西芳苑了呢……那样欣喜……不安。”
  我始终迎着阳光，却背对着他，直到他试探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见我没有任何反抗，他便环了上来，言语竞透着欣喜：“下之……你心里还有我吗？”
  我当然心里有你，甚至曾有一度，我的心里全是你……
  可你终究只属于我的过去。
  “你是我生命里第一轮太阳……”我温柔地覆上他的手，呢喃着，“还记得你的话吗？你还会护着我吗？”
  “当然……”他光滑的皮肤摩挲着我的面颊，“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的……”
  “我的一切吗？”我小声地问。
  他依旧紧贴着我的身体，却陷入了沉默。
  
  我不甚了解男人，我不知道面对权力和爱情，他们会选择什么。可我仿佛又很清楚，大多数女人会奔向爱情，梦幻般的海誓山盟；而大多数的男人却会选择权力。
  
  因为很多时候，权力往往比爱情更为忠贞。
《太玺》墨九兮 ˇ其六十二、沧海ˇ 最新更新:2010-08-27 18:56:06
  
  【影绣】
  
  我姓温，名字早就忘了，过去人们喊我影绣，现在人们称我影妃。
  我的出身及其寒微，父母是扬州的渔民。六岁那年我被征选入宫，接受严苛的□。然后，将作为皇宫最荣耀女人们的侍女，却永远不能再离开。
  那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为眼前的华丽兴奋，为司教嬷嬷的鞭打痛苦，为思念家乡和亲人而流泪……
  直到有一天，我和众小宫女一起，走在大宸宫平整的大道上，却听得领事太监唱停，原是对面来了个主子。众人纷纷惶恐俯首，等着那尊贵的主子走过。
  我按捺不住好奇，抬头望了一眼，我对自己说，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可只这一眼，我却无法再低头了。
  是一张清雅秀美的脸庞，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
  领事太监的软鞭毫不留情地落下，我却早已连躲闪吃痛也忘了。因为他正好从我眼前经过，偏头一看，轻轻抬手止住了太监，领事太监诚惶下跪。
  他翩然走远，却留给我数不尽的美丽梦境……
  
  宁和十三年初，一旨明黄诏书化真了我的美梦。
  我被赐给了六皇子，胤玄，一个我偷偷望了十年的人！
  当我每晚都激动得夜不能寐时，却才悲哀地发觉，下赐的十人里，他从未招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