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玺

  “我知道你气什么。我早叫你收敛言行，可你不听，我一再纵容，你反而更加得意。现在我不过是行使了一个监国份内的事，你也好意思来质问我？”
  “份内事？你份内的事难道就是驱逐八千个道家兄弟吗？”他的语言冰冷森凉，满怀愤恨。
  “不，我的份内事不过是打理好国家。自你得势以来，大曦新建了道观五百，收纳弟子一万二千人。因为你，道士的等级待遇俨然如同正五品上的士大夫，这放在哪个朝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些我都宽容了，但你那所谓八千兄弟不过是群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混混，留着这样的人，不过是侮辱了你道家的清名。”我一步步踱近他，放柔了声音，“再说，我也并非驱逐他们，只不过是让去各处筑路罢了……东西是你要集的，运道总是要建的，让这些道士去建，也算是他们真正为道家做了些事吧。”
  当前朝上闹得最凶的，便是我令举国上下，无论地方大小远近，皆广修道路。不少大臣认为此举劳民伤财，获益甚微。尤其将其归在为太岁集运筑道这样一个名义下，更显得不仁不义。
  闹得第二凶的便是道士横行，犹如豪强土匪。
  之前邪愁便诱使皇上颁下“道不可辱”的诏书，令这群土霸王甚是受用，无人敢拦。道士们不耕作劳动，成天炼丹求仙，开销倒是比谁都大，他们吃要好，住要好，炼材也要好，全得国家供着，一时间国库负担甚重。许多新道士都是冲着这优厚待遇来的，大抵也都是些流氓鼠辈，仗着天子太岁撑腰，恶事做尽。天下流传“宁遇匪珉鼠辈，勿逢道人”的民谣，便是证据。
  邪愁并不理会我的解释，狠狠一挥袖子，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我对着他离去的方向，直挺挺地站着，久久不动。
  
  我没想到，邪愁太岁居然像个小孩子，和我赌起气来。无论是朝上朝下，但凡遇了我，他都做视而不见状，仰着头冷冷走过，也不招呼也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每每此时，我总忍不住暗自发笑。
  上次归宫，众亲王还来不及谏我便因文越王一事被迫离京。眼下，我一跃成了监国，那边更是蠢蠢欲动了。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用这样的法子动——
  光盛四年，六月。众亲王联名上书到长乐宫，希望皇帝封馨蕊夫人为后。
  更加令我难以置信的是，皇帝居然答应了！
  凭什么！当年多上老臣请求立我为后，他都不为所动。难道……难道这真的是在逼我承认他更喜欢馨蕊么！
  亲王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想扶持一个容易控制的女人压在我头上罢了。
  可皇帝为什么这么做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冷冷笑着，是不是我下之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原来我也有过气的一天啊！
  得到皇帝立后的消息时，我正在前殿看奏折。那一瞬间，有种莫名的心灰意冷堵在心头，我沉默着，沉默着，终而一挥手，把面前的奏折统统推到地下，疯了似地跑了出去。
  我像疯子一样跑，不顾众人侧目，一路狂奔回寝殿。
  惠娥惊异地看着我扑通跪在镜子前，手忙脚乱地在妆台上摸着抓着。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惠……阿惠！我的胭脂呢？我的珠钗呢？香粉呢？”
  “您要找什么？奴婢帮您找，小姐，不是都在这儿吗？”
  “不在！不在！”我发疯似地摇着头，猛然止住，定定地望着铜镜，声音古怪，“阿惠你看……我……我怎么这么丑啊！”
  我猛地揪住她的衣服，惠娥大惊，立刻紧紧搂住我。
  “不丑啊，小姐！您是天下最美的人啊，小姐！您怎么会丑呢？”
  “不丑……不丑……”我呢喃着，突然叫起来，“不丑他为什么不立我！不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不丑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了！他是不是嫌弃我啊？嫌我现在形容憔悴，嫌我强硬得像个男人，再也没有一点儿女儿家的娇柔了？”
  “小姐……”惠娥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连忙安慰，“不是的小姐，皇上绝不会嫌弃您的，他很爱您啊……”
  “胡说！”几滴泪珠渐渐从我眼里滴落，我用手捂住眼睛，“你知道吗？他就要封馨蕊做皇后了……我了解他，他就是这么表达他的爱的……喜欢谁，就把最好的给谁……原来他从没想让我当皇后，不是因为我儿子没本事，不过是因为他没那么喜欢我罢了……现在，还要我承认他更喜欢她……我每天这么劳心费力，惹得万人唾骂，熬得形容枯槁都是为了谁？巴巴儿地把心肝都掏出来孝敬，就是为了一个整天和别的女人风花雪月的男人！我……”
  我当年选择放弃了很多东西。年纪小时，是因为我有种几乎自负的自信。等经历得多了，那些令我放弃的原因，是我相信我的丈夫非常爱我……
  而今，我也只剩无声的自嘲。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笑自己也成了昨日黄花。
  如此罢了。
  突然间，惠娥的手轻轻扳过我的肩，我感到有一丝柔软的温度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惠娥！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惠娥——
  邪愁太岁。
  他轻轻地，轻轻地吻去我脸上的泪珠……最终，覆在我的唇上。
  于是，我缓缓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为何你总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
  *
  凤仪宫的修缮还未完成，皇帝似乎很着急，下令将蓬莱宫装点一番，就做新皇后的宫殿。
  皇后的凤玺在大火里失踪了，工匠们被皇帝一天三五次地催促着，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制。
  封后大典终于如期举行。
  
  无论我在未央宫里如何哭闹，走到人前，依旧要换上一副盈盈笑脸。
  “恭喜姐姐了！姐姐当皇后真是众望所归，往后统领后宫靠着姐姐，我可就轻松多了。”我站在馨蕊面前，笑得十分友善。
  “姐姐想偷懒可不成，妹妹可不知有多少事要向姐姐请教呢！”馨蕊也笑，皮笑肉不笑。
  看她扬扬得意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默默当着我的监国。头上多了个皇后娘娘，我飞扬跋扈的气势突然就小了不少。
  
  皇后受封，众人来朝。
  
  在这一刻，我等着一些亲近的人来劝我，想不到第一个来的居然是淑慧帝姬。
  她进宫朝贺新皇后登位的当天就来了。
  “下之，你既然叫过我一声姐姐，那我今儿也必须把话同你讲清楚。”淑慧帝姬站在我面前，表情严肃，“你必须辞了这监国之职。”
  “为什么？”来者不善，我挑着眉毛望她。
  “因为你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姐姐如何知道下之没有？”
  “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纵容道士……”
  “我已逐了他们。”
  “你劳民筑道……”
  “那也是为了今后的商贸运输、行军送粮更为方便。”
  “你听不进忠言逆耳……”
  “姐姐是不知道那些话有多难听。”
  “你勾结一个道士祸乱朝堂，□宫闱！”
  这一刻我沉默了，两眼直直盯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
  “姐姐回去吧。”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里走。
  “你还是执迷不悟？”淑慧帝姬冷冷地问。 
  我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侧过头。
  “姐姐还想说什么？”
  “我们终究只是女人。”
  “女人又如何？女人就要一辈子呆在房里相夫教子？一辈子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就变心的男人？”我冷冷一笑，“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爱自己。”
  我说的是我，却也击中了淑慧帝姬的痛处，她霎时变了脸色。
  我半侧过身，看她双唇紧抿。
  “我已经没有了爱情，难道还要放弃权力吗？”
  扔下这句话，我走进内殿，再也没有回头。
《太玺》墨九兮 ˇ其六十五、暮钟ˇ 最新更新:2010-08-30 13:24:08
  
  馨蕊的皇后宝座还没有坐热，还没等她利用权势对付我时，情况就变了——
  
  光盛五年，皇帝突然病重，深居长乐宫，只招馨蕊皇后一人日夜服侍。莫云殿里，邪愁太岁日夜煎药炼丹，源源送入长乐宫。
  我看着他熬红的眼睛，暗暗想着，你当真救得了他吗？
  救不了啊。
  无论是太医还是太岁，再怎么努力也抗不过天。皇帝的气数终究是到了尽处，众亲王奉诏，马不停蹄地赶回宫。
  我和众亲王一起，静静跪在仪元殿外。
  门突然开了，高延生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的眼眶微微有些红，轻声道：“娘娘，皇上叫您呢。”
  我徐徐起身，在众人的侧目中缓缓走进那扇沉重的门里。
  进了门，我加快脚步，远远望见馨蕊跪在龙床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陛下！”我在他身前叫了一声，馨蕊抬头望我，满眼泪痕。
  皇帝的眼睛突然睁开，他艰难地抬起手，缓缓伸向我。
  “下……之……”
  “陛下！”我立刻握住他的手，“臣妾在这儿，下之在这儿！”
  皇帝看了看馨蕊，我会意，对她道：“你先下去。”
  馨蕊不肯，刚要哭闹，皇帝对她点点头，她只得万般无奈地抹着眼泪出去了。
  “下……之……”
  “下之在这儿。”